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糊
些。"①毕竟他是绍兴师爷的天地中出来,每下一着棋,都有其谋略的。前人有一句爱用的成语:"一成为文人,便无足观。"这句话,也许是一句
感慨的话,也许是一句讽刺的话,我就一直没有看懂过。有一天,恍然有悟, 文人自己有自己的王国的,一进人文艺王国,就在那个天地中历劫,慢慢和世俗这个世界脱节了,所以,世俗人看来,文人总是傻里傻气的,再了不得,也是看得见的。鲁迅也和其他文人一样,对外间的种种感觉是很灵敏的,他比别人还灵敏些;这些不快意的情绪,很容易变得很抑郁〔自卑与自尊的错综情绪)。但我们把这种情绪转变为文学写了出来,经过了一次轮回,便把这份抑
郁之情宣泄出去,成为创作的快感—!现代文人,还有一个便利的机会,便是| 笔下所写的,很快就见之于报刊,和千千万万读者相见,很快获得了反应;这又是一种新获的快感,对我们是一种jīng神上的补偿。古代文人,还有得君行
「:
其道一种野心,现代文人,就安于文艺王国的生活,并不以为"一成为文人,便无足观"的(萧伯纳并不羨慕丘吉尔的相位,他自觉得在文艺王国中,比丘吉尔更崇高些,也就满意了人鲁迅可以说是道地的现代文人,他并不是追寻隐逸生活,他住在都市之中,天天和世俗相接,而能相忘于江湖,看起来真是恬淡的心怀。不过在文艺王国中,他的笔锋是不可触犯的,他是不饶人的。有的人,以为鲁迅之为人,一定yīn险狠鸷得很,不容易相处的。我当初也是这么想,后来才知道他对人真是和易近人情,极容易相处的。我觉得胡适的和气谦恭态,是一种手腕,反而使人不敢亲近;鲁迅倒是可以谈得上君子之jiāo淡如# 水的。
孙伏园先生,他在中学时期,便是鲁迅的学生,后来,在北京在广州和鲁
传 迅往来很密切,他曾说过一些小事,倒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鲁迅的性格。他说
他们到陕西去讲学,一个月得了三百元酬金。鲁迅和他商量:"我们只要够旅费,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后来打听得易俗社的戏曲和戏园经费
困难,他们便捐了一笔钱给易俗社。西北大学的工友们,招呼他们很周到,鲁迅主张多给点钱,另外一位先生不赞成,说:"工友既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当面也不说什么,退而对伏园说:"我顶不赞成他说的'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的话,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 ,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君子观人于微,
从这些小节上,可以看出他的真襟怀来!
伏园说鲁迅的家常生活非常简单,衣食住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他
在教育部做了十多年事,也教了十多年书,可是,一切时俗的娱乐,如打牌、看
京戏、上八大胡同,他从来没沾染过。教育部同人都知道他是怪人,伹他并不
故意装出怪腔,只是书生本色而已。在北京那样冷的天气,他平常还是不穿
棉裤的人;周老太太叫伏园去帮助他,他说:"一个独身人的生活,决不能常往
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有换
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
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 ,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 。"鲁迅很早就过非常简单的生活,他的房中只有chuáng铺、网篮、衣箱、书桌这几样东西;什么时候
要走,一时三刻,随便拿几件行李,就可以走了。伏园说到他和鲁迅一同出门,他的铺盖,都是鲁迅替他打理的〈我想:这一种生活,还是和他早年进过军事学校有关的〉。
我常拿着鲁迅的性格和先父梦岐先生相比,他们都是廉介方正的人;但先父毕竟是旧时的理学家,而鲁迅则是新时代的人。
曰常生
要写鲁迅的日常生活,笔者当然不是最适当的人;我只能说,我也有我了解的方面。说鲁迅能过刻苦朴素的生活,那是不错的;说他过的是刻苦朴素的生活,那就可以保留了。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者,是从田间来的,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但也懂得都巿的资产阶级的种种物质享受,在许多场合,我看
见他肆应自如,和"洋人"在一起,也显得从容自在,毫无拘谨之态。林语堂在依定盘路那大洋楼的派头,可说是十足洋化的;鲁迅坐在那儿,也毫无寒伧之色。他毕竟是绍兴人,而且在北京住过多年,见过大世面的,一举手一投足, 都是合乎大雅之堂,不像笔者这么寒酸的。他生前最赞同笔者一句话:"君可使居贫贱也",居贱不易,居贫更不易,"见大人则藐之",要不做到佯狂态度才对(我觉得鲁迅的态度,比吴稚晖显得很自然些,他并不故意装得寒酸的样
子。笔者也见过许多文坛怪人,鲁迅倒并不怪
鲁
评传
为了要使读者对这位思想家的生活了解亲切些,笔者且节引了许广平的追记。她说:"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形容鲁迅是很恰当的(照这么说,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伧
到这么程度,也许我们在上海看到他,已经改变了 一点了 ;)。她说:"沉迷于自
己的理想生活的人们,对于物质的注意是很相反的。另外的原因,他对于衣
服极不讲究,也许是一种反感使然。据他自己说,小的时候,家人叫他穿新
衣,又怕新衣弄污,势必时常监视警告,于是坐立都不自由了,是一件最不舒
服的事。因此,他宁可穿得坏些,布制的更好。方便的时候,甓如吃完点心糖
果之类,他手边如果没有揩布,也可以很随便地往身上一揩。初到上海的时
候,穿久了蓝布夹袄破了 ,我买到蓝色的毛葛换做一件,做好之后,他无论如何不肯穿上身,说是滑溜溜不舒服的,没有法子,这件衣服转赠别人,从此不
敢做这一类质地的衣料了。直到他最后的一年,身体瘦弱得很,经不起重压, 特做一件丝绵的棕色湖绉长袍,但是穿不到几次,就变成临终穿在身上的殓衣,这恐怕是成人以后最讲究的一件了。"(孙伏园也说:"一天,我听周老太太
说,鲁迅先生的裤子还是三十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了多少回,她实在看
不过去了,所以叫周太太做一条棉裤,等鲁迅上衙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他的
chuáng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万不料竟给他扔出来了。"〉
鲁迅的起居,也是无定时的,他在北京时,每天常是到子夜才客散。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准备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书,二时左右就入睡了。
他并不以睡眠为主而以工作为主的;假如倦了,也就倒在chuáng上,睡两三小时, 衣也不脱,被也不盖,就这样打一个盹,翻个身醒了 ,抽一支烟,起来泡杯浓清茶,有糖果点心呢,也许多少吃些就动笔了。有时,写作的意兴很浓,放不下笔,直到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伤逝》那篇小说,他是一口气写成功的。他的妻子劝他休息,他说:"写小说是不能够休息的,过了 一夜,那个创造的人物、性格也许会变得两样,和预想的相反了呢。"他又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