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时期,《现代评论》派每以"青年导师"的纸糊帽子来冷嘲鲁迅的;他在《写在〈坟〉后面》中有一段最深刻的话:"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
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样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或'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
《鲁迅全集》第3卷,第60—63页
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
然不止一条,我可正不知道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
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
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常不含糊,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
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就愿意的, 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
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①五四运动以后,从《新青年》那营垒出来的, 几乎都成为青年导师,到了后来,他们所指引的路也越来越模糊了;倒是鲁
迅,对于青年的影响,却一天一天大起来了呢!
当然,鲁迅对于青年问题,并不袖手旁观,而是有他的积极主张的。那
年,北京的《京报》副刊征求那时的学人开列"青年必读书"的书目,鲁迅是jiāo
白卷的,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他在附注中,却写了一段
话:"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gān读者的参考一我看中国
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在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一但除了印度
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人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
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
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
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②他的态度,素来就是这么积极的。
我们且看他在北京时的另一封信,更可以了解他的意向。那时是写给河
? ^^1^1 ^!. 11-^11111115^-5 1^ 1.11-511 1111、
十
青年与青年问甩
南两位学生的,其中有一位便是向培良,后来和他分了手的。他说:"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
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 ,如果盲人瞎马,弓I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 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
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①
他的话,看起来是平淡无奇的,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许多人只是说了不做。鲁迅因此提出更平淡的几段话。第一,他说需要记住,记性不佳,是
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受过的
苦痛,但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他在许多地方,发
挥这一论点,他叹息我们中国是一个健忘的民众、其次,他说需要韧性。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
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便松懈了 ,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
中途挤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
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
不耻最后,的缘故罢。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 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
兆则纷纷逃亡。"②
鲁迅曾经译介有岛武郎〈日本文学家)的《与幼者》,说:"时间不住的移过
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想象的了。
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人间很寂寞。
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shòu一样,尝过爱了。去罢,为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4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谢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一样,
刚qiáng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走罢,勇猛着,幼者呵!"①这是他对于靑年们的告白。
、
鲁迅评传
》;
、么
①
页
二十三政治观
笔者自幼受了 一句话的影响,这句话,出于《尚书》,叫做"毋求备于一
夫"。先父曾经写一篇经义,发挥得十分尽致。其意是说各人有各人的见识,
各人有各人的特长,不能万物皆知,万事皆懂的;这么一想,我们对于鲁迅提
不出积极的政治主张,也不必失望了。由于鲁迅的文字,富有感人的力量
我们读他的杂感,觉得十分痛快,所以对于他的政治观,也不十分去深求了。其实他带了浓重的虚无色彩,并不相信任何政党会有什么成就的。笔者的看
法,和他有点相近;我认为政治的进步或落伍,和民智开发的进度有密切关系,至于政治学说,主义的内容如何,并不十分相gān的。孙中山把《三民主义》、《建国方略》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国民政府的黑暗政治,比北洋军阀时代还不如,而贪污程度,远过于当年的jiāo通系,对政治完全失望,也是民初人士所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