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我心情愉快,又走回798随便逛逛。现在的798可不是十年前的798,结合了波希米亚和布尔乔亚,洋气得很,当然也难免有人批评说越来越士绅化、商业化、游客化,可是凡事两边看,平心而论有798总比没有好,国际上找不到这样有规模的特色艺术区,外国人来到都惊诧死了,甚至达到文化震dàng的效果,印象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中国是落后国家到中国是最具创意的国度。这两年中国经济大好,艺术和设计大热,国际级画廊应来尽来不用说,连纽约的帕森斯、伦敦的圣马丁、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等名校,都要来中国开分校,选址就在798附近。
每次到798,我都顺便去看一下新龙门画廊的收藏。这家画廊不玩前卫那套,收的大多是法国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油画,有几件大师的小作品,但主要是那时期的小名家,挺有看头,很适合我越来越保守的品位。现在中国已经跟日本一样是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收藏大国,有一批富人好像特别欣赏这时期的法国画。
新龙门画廊很有气派,大堂的吊灯可不是山寨货而是真的巴卡拉水晶灯。
我看着灯,正在想到底印象派、后印象派油画跟水晶灯在风格气质上是否契合,迎面一对男女虽没有拖手但肩挨肩很亲热的有说有笑走来,我想避也来不及。男的是简霖,他看到我,反应很快说:“老陈,我介绍,文教授”。
我跟女的握手:“很久不见,文岚”。
文岚说:“对呀,好久不见,陈老师”。
文岚竟然也叫我陈老师?
“你们认识?”简霖又一次惊奇我认识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岚说:“陈老师在香港文化界很有名”。
文岚大概忘了我是台湾人。眼前的文岚,打扮得贵气而不俗气,晶莹玲珑,很可观。
文岚说:“能跟你jiāo换一张名片吗?”
我撒谎:“忘了带名片”。
简霖说:“我有他电话”。
文岚也就不把她的名片给我。
简霖说:“老陈,这家的画不错,不过文教授认为标价好像比巴黎高了点。有一张画的一家酒庄,我感觉去年还去过那地方”。
文岚权威地说:“标价高得没道理”。
我说:“那我去看看”。
我匆匆跟他们分手。
我心里有点郁闷,无心看画,却突然想到形容文岚今日风采的五个字:法国水晶灯。
我当年就是打算跟文岚结婚的。在香港买了房子,才知道她要嫁给别人。
上世纪九一年的秋天,我到大陆采访,去拜访一对在89年后赋闲在家的学问家夫妇,当时有几个北师大本科生也在探访老人家,我很感动,这些年轻人一点不势利,老人家落难了也还照样来。
其中明显最出彩的,是大四学生文岚,漂亮、大方、有气质。她让我想谈恋爱。
她张罗那几个同学把大家的联络方法写在一张白纸上递给我。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故意让我能找到她。
我约她出来,在后海散步。她妈妈上海人,爸爸北京人,是一份理论刊物的编辑,在沙滩的中宣部办公。她热爱西方文学,又关心国家大事,还长得这么标致,对我来说简直是完美组合。
她问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了表示有深度,吭吭吃吃说了半天。记得她引萨特说:人生就是要有担当。我爱上了她。
我回去香港几天,就想个借口返京。她说她想出国,我鼓起勇气叫她嫁给我,她激动得又哭又笑,我以为她答应了我。我告诉她我的收入,两人生活应没问题。我有香港长期居留证,可申请她做香港人。
她问我婚后要多久才能到香港定居,我说托人的话,快的两年可办好,期间她可以持双程证到香港短期居留,我也会频密到北京出差,还是常见面,我还说,小别胜新婚嘛。她好像很兴奋、很期待。我们说好翌年暑假结婚,她可以完成学业。我问要不要见她父母,她说下次来她会安排。我完全没有一丝怀疑。
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娶得这么出色的北京女子,还比我年轻十八岁。回香港后,偶然机会看到太古城的卖房广告,就把工作十多年所有的积蓄拿去付了首期,买了一个九十平米的二手单位,打算筑二人世界。
买房手续办完,我打长途去北京,文岚的父亲说她去了德国。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端很不客气的说:结了婚才回来,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我赶回北京,打电话找到第一次遇文岚时见到的那些同学,他们说其实跟文岚并不熟,那次在学问家夫妇家里出来后,都没有再联络。
我记得文岚说过本科学法语,同时在歌德学院学德语,遂跑去歌德学院查问,知道她已退学,有个职员说她要嫁给一个在学院兼职的德语老师,我问是谁,没人肯说。我闯进院长室,那院长是个知名的中国通,娶了个中国妻子,大概对中国年轻女人的心态有点理解,很耐心听完我说后,表示不可能把文岚男友的德国通讯方法给我,但如果我能写封信,他保证会替我转给文岚。
我在歌德学院的一间空教室里呆坐了很久,几次想提笔写几个字给文岚,但都不知如何下笔。
三个多月后,我收到文岚从北京寄出的信,说她已结婚,先生是德国人,是她德语老师,本业是企业主管,在北京一见钟情,两人现住在德国,生活非常愉快。她没有说是哪一个城市,也没有道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带了一句,大意是:她像一只欲乘风飞向远方的小鸟,迫不及待渴望展翅,就在今天,因为明天已经太久了。
九二年前,大陆新娘嫁给香港人要等两年才能到香港定居,九二年后更要等待五年到七年。这项不人道兼违反人权的歧视政策,是香港之耻。文岚就算嫁给我,的确是不能立即到香港定居,我不怪她选择嫁到德国而不是香港。我甚至理解她骑驴找马。我气愤的是她不但误导我到底,并且在做了决定后也不通知我一声。我看穿她是个只顾往上爬而不顾别人的人,对她完全心死。
我懒得去猜想现在她和简霖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家附近的新加坡餐厅独自吃饭,看手机里的电子书。我用的是天语手机,以前是山寨王,现在是国际名牌,功能应有尽有,它的电子书,介面用了类似索尼的科技,功能则结合了最新版苹果iPhone和亚马逊Kindle的所有优点,太好用了。我虽然仍然会惯性的定期去逛三联书店,但自从有了天语电子书手机后,几乎所有书都可以从网上直接下载电子档到手机。现在我的手机里已有金庸全集、张爱玲全集和鲁迅全集。
正在揣摩鲁迅《失去的好地狱》一文的时候,竟接到文岚打来的电话,约见面,我推说赶稿没空,她锲而不舍,约了翌日中午,她说到前门二十三号的Maison Boulud,那地方不好打车,我又没有司机,更何况我不想迁就法国水晶灯,改约在钱粮胡同三十号小咖啡馆。她问:“钱粮胡同在哪?”我不客气的说:“就在东四北大街,你沙滩老家附近,你不会不知道吧”。她竟然不还嘴就接受,一定是有求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