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不搭腔,心里烦这个方草地,到书店看书还要你来指点我不行?三联书店里面,有多少万本好书你方草地看过吗?光是当代名人的回忆录就肯定可以放满几大架子。我以前隔周、这两年每隔几个月来一次三联,找书我还不比你在行?看书找书我才专业呀!这个老方,向来如此,就是烦人。
到三联韬奋中心门外,老陈下车,方草地立即拨打手机,老陈手机响,方说:“你有我手机号,二十四小时,随时找我”。方说等他电话,临开车又侧身说一句:“老陈,我敢打赌,它们连杨绛的书都不卖了”。
说罢方草地开车走,老陈心想:抛开那些只在香港、台湾出版的禁书和大陆地下自印的非法书不说,曾在中国大陆正式合法出版的书之中,笑蜀的《历史的先声》、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徐晓丁东徐友渔合编的《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早就被禁,现在是肯定没有的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吴思的《潜规则》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杨绛的《洗澡》、《gān校六记》、《走到人生边上》,长销书怎么会没有!《我们仨》,三联本版书,难道都没有?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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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一进书店,就请店员在电脑查杨绛的几本书,店员对着电脑说:没有。
老陈心想现在的年轻店员对书都不熟悉,说:“没货是吗?”
店员说:“没这书目,没有进过货”。
老陈说:“以前呢?”
店员说:“以前没记录”。
老陈说:“《我们仨》是你们三联本版书呀”。
店员说:“不知道,电脑上没有”。
老陈问:“你们店长呢?”
店员说:“上二楼咖啡厅看看”。
老陈还是一个有点反省能力的人,他想到自己这两年都没有再读中共党史或共和国史之类的纪实书,连反右、文革回忆录也少沾了,只看经典小说、国学名著、名家游记美文,和重读金庸张爱玲鲁迅,已经很久没有注意三联书店架上有哪些关于反右、文革的纪实书和回忆录。于是,老陈决定下地下层去查证一下。
三联的地下层,在两年前做了点改变。楼梯一下去以前是三联的本版书区,现在改成小说区,接着是国学、宗教和影视媒体书区。今天,小说、国学、宗教和影视媒体书区的顾客还挺多的,虽然无法跟地面一层的畅销书、商业书、个人励志书和旅游书区相比。但是,在地下层一直往里面走,过了一个L型转角位之后,顾客就明显疏落,那就是哲学、历史、政治书区。上次三联chūn节联欢那天,老陈就是走到这里,胸口感到郁闷,今天,老陈的头像爆炸一样阵痛。老陈惟有放弃找书,急步走上地面,头痛稍缓,他想到要找个地方坐下,于是直奔二楼咖啡厅。
老陈只想着到咖啡厅深处找位子坐,没想到听到一声“小陈!”老陈回头一看,竟是《读书》元老庄子仲在叫他,旁边坐着书店店长,两个文化界的半熟脸,和一个年轻女性。上次《读书》聚会,老陈嫌太多人围着庄子仲,所以没过去打招呼,现在被叫住逃不掉,特别心虚的热情握着庄子仲的手说:“庄公!见到您太高兴了”。
庄子仲指着身旁年轻女子:“我的太太大人,是我现任领导,你没见过吧”。
老陈轻握女子手:“庄夫人,叫我小陈”。
庄子仲问其他几人:“你们认识吧?”都说认识、熟得很。
庄说:“小陈当年替香港《明报》访问我的剪报,我到现在还保留着。那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事”。
众人作另眼相看状。
庄说:“小陈,坐下,我有话问你。这次中央领导到家里来看我,《明报》的报导怎么说?”
《明报》的网站在大陆是受屏蔽的,老陈根本看不到,但他开口就说:“噢,跟《新京报》的报导差不多,篇幅还挺大的”。
庄公很高兴。
老陈不由自主的问了句心里话:“庄公,是不是知识份子现在真的愿意跟党和解了?”
说完老陈都害怕自己话说得太冲。
庄公说:“什么知识份子愿不愿意跟党和解?是党愿不愿意宽恕知识份子!”
这时候又有人来跟庄公打招呼,老陈趁机细声问坐在旁边的店长:杨绛的书怎么都没有了?
店长反问:“哪个杨将?”
老陈说:“钱钟书夫人杨绛”。
店长好像记起来了:“啊,你是说那个杨绛,大概都没人看了吧”。
老陈头痛又加剧,怎么自己几年不看这种类型的书,一般阅读者的趣味也跟着变了?
老陈跟庄公说:“庄公,我今天有事先告辞,很高兴看到您,您多保重”。老陈又对庄夫人说:“庄夫人,告辞了,请好好照顾庄公,他是国宝呀”。
老陈走出三联书店,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狗腿,叫庄公做国宝是不是有点过。不过他一转念又想起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韦小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让别人高兴一下又如何?
随风而飘
回到家,老陈吃感冒止痛药,蒙头睡到天亮,醒了也不想起chuáng。中午做泡面,是现在超市里康师傅一百种口味的其中一种,老陈没在意吃了什么口味。随后他上当当、卓越书网,查杨绛的书,竟然连书目都没有。
接着老陈按题目查,89六四、99法轮功,正如所料,一个显示都没有,但就算是延安整风、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灾害、59西藏骚动、文革、西单民主墙、四五事件、83严打等,这些在八十、九十年代一度可以谈论的题目,现在都没有几本书目,最常列出来的是一本《中国读本当代篇》和一本《普及版近代中国简史》,是这两年官方钦定的关于近当代中国历史的标准读物。
老陈想,方草地这个人有时候也够神,他好像没说错,全国这么多书店、书城,加上号称无书不备的书网,有成千上万的书目,可是都不会找得到任何一本书可以告诉我们当代中国历史的真相。奇怪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点!文革和改革开放初期,书店的书种很少,人们都知道真相被屏蔽了。现在,图书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其实真相依然是被屏蔽的,只不过人们以为可以设计自己的阅读兴趣,自由选择,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反而忘了自己已经被设计了。
接着老陈上网。他发觉89六四天安门事件等关键词故然搜不出什么名堂,就算文革的链接都很不像话,大多是阳光灿烂日子的青chūn期怀旧,少数谈历史的都是简略洁本。怪不得现在年轻人说不出谁是四人帮,而80后出生的人从来没听过魏京生、刘宾雁的名字,也难怪王丹每次在海外大学讲89六四,都会有中国留学生去叫板骂他,因为年轻人不再可能从书和网络——学校和传统媒体更不用说——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
老陈想到一点,关于中国当代历史知识这一块,存在着严重的代沟。有些往事,对五、六十岁那代人来说,是无人不知的常识,甚至现在他们在聚会的时候仍会谈到,甚至家里仍有现在已找不到的书报刊,因此他们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他们早就不代表社会大众,他们的认知是完全没有管道传递给比他们年轻的人,而下一代是全面不知道当时的历史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