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步怎么办?汽车极难雇到。十余人中有老幼,无法分班搭车。只得又改坐船。记得船经南昌时,日寇的飞机正在南昌上空投炸弹。我们吓坏了,爸爸镇定自若,满娘则不断地念佛。船远离南昌境后,大家才松一口气。
据章桂哥在文中的回忆,那时走的路线是:
从上饶坐船经余gān,过鄱阳湖、南昌、樟树镇,至宜chūn,弃舟登陆,宿小客栈。因无客车,只得攀上货运列车,到萍乡已是半夜。火车不再往前,大家只得下车。站上人员要我们从南昌开始补票。我因年少气盛,与他们争了起来。子恺叔上前相劝。同时,火车站的站长也闻声赶来,彼此通姓名,子恺叔递过名片,站长非常客气,非但免补车票,还代为在旅馆订了房间。站长告诉子恺叔,上海立达学园的学生萧而化,是萍乡人,与他相识。站长还打了电话去通知。第二天一清早,萧先生就来探望子恺叔。原来萧先生夫妻都是立达学生,萧家是萍乡望族。他们夫妻热情挽留,一定要子恺叔在萍乡过chūn节。盛情难却,子恺叔就答应了。不久,我们从城里迁到暇鸭塘萧家祠堂,度过了流亡中的第一个chūn节。
以上的回忆应该是正确的。不过我得补叙一下:船到樟树镇时,我们曾上岸去。我的左耳下和脖子前长了一些包。爸爸带我在街头找个土郎中用刀替我割除了,涂点药。后来果然没事了,只留下了一些不甚明显的疤痕。
爸爸在樟树镇竟遇到了好朋友教育家郑晓沧先生。据先姐说,郑先生是爸爸住在杭州田家园时初次来访的。我对郑先生印象较深的是建国后的一件事。那时他来上海,和爸爸一起去观赏淮海路上的霓虹灯,啧啧称羡不已。爸爸后来对我说:
“郑晓沧先生是《小妇人》的译者,其实郑先生曾留学美国,见多识广,见过的霓虹灯比淮海路的一定辉煌得多。但他却像“小妇人’一样天真地赞叹。如果我们都能学到他这种人生观,就会天天开心,天天幸福。”
这番话,我细细品味,很有道理。人就是应该这样生活!
却说爸爸和郑先生互道流离情况后,郑先生告诉爸爸:有火车可通。本来我以为那时我们就舍船登陆,改乘火车。但章桂哥写的是到了宜chūn才搭火车的。
火车到达萍乡的情况,在章桂哥文中已有jiāo代。爸爸在一路上,真的是“艺术的逃难”,都是靠他艺术家的名望取得了种种帮助。
萧而化夫妇的一片盛情难却,我们就在萍乡住下了。萧先生的太太叫吴裕珍,所生两个女儿,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姊妹四人。萧先生把我们安排在萍乡彭家桥暇鸭塘萧氏祠堂内,那宅子是很宽敞的。
从萍乡去暇鸭塘有很长的路程。我不知逃难群中别的人是怎么去的。我们老弱则可以享受坐车的待遇。可那是一辆独轮车。九岁的我、外婆、丙婶妈抱着幼小的周传农,再加上并非老弱但要照顾外婆的妈妈,天哪,一共五个人,都坐在这独轮车上!途中翻过一座山。当独轮车推上山坡时推车人那吃力的样子,至今犹在眼前。由于天雨,道路十分泥泞,所以推车人没叫我们下来。唉,“苦力”吃口饭真不容易啊!
暇鸭塘四周是田,田外是山,寂静得似桃花源一般。我们孩子们玩的地方可真多,我和两个哥哥成天野在外面。妈妈呼唤一声“吃糖烧蛋了!”我们欢喜雀跃地往家里跑,因为这可是美味的食品啊!
1938年1月底,我们在暇鸭塘过逃难后第一个chūn节。这个chūn节过得很有意义。当地的乡邻特别好客,竞相邀请我们全家去“吃年茶”。各家茶食上都备有剪花覆盖,十分jīng巧。仔细一看,原来是用蜜饯冬瓜刻花制成的,而且竟没有一片花式相同。当地人称这种糖食为“花果”。他们不仅款待我们就地吃,还让我们带回去。爸爸惊叹这种民间艺术的jīng美,叫我姐姐们把这些刻花描印在纸上作为纪念。并盛赞江西人的好客。
爸爸在《还我缘缘堂》一文中还回忆了暇鸭塘的一个情节:
次女林先最爱美,关心衣饰,闲坐时举起破碎的棉衣袖给我看。说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这么样了!我想换一件骆驼绒袍子。可是它在东战场的家里———缘缘堂楼上的朝外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拿得来。我们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恶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怅,继之以一番愤懑。她昨夜睡在我对面的chuáng上,梦中笑了醒来。我问她有什么欢喜。她说她梦中回缘缘堂,看见堂中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也不少,欢喜之余,不禁笑了醒来,今天晨间我代她作了一首感伤的小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chūn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chūn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平生不曾作过诗,而且近来心中只有愤懑而没有感伤。这首诗是偶被环境bī出来的。我嫌恶此调,但来了也听其自然。
邻家的洪恩要我写对。借了一支破大笔来。拿着笔,我便想起我家里的一抽斗湖笔,和写对专用的桌子。写好对,我本能伸手向后面的茶几上去取大印子,岂知后面并无茶几,更无印子,但见萧家祠堂前的许多木主,蒙着灰尘站立在神祠里,我心中又起一阵愤懑。
逃难诗最后只记得4句,以后就没了:
火车趁勿得,气煞车汉亮。……萍乡住三天,搬到暇鸭塘。
2月9日这一天,章桂哥从萍乡城里拿邮信回来,递给爸爸一张明信片,一脸严肃的表情,我们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他说:
“新房子烧掉了!”
我们一家都惊呆了。连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也感到可惜,我毕竟也在这新屋里度过了欢乐的童年啊!姐姐哥哥们七嘴八舌地可惜堂内的东西:橱里的衣服啊,新制的家具啊,大风琴啊,打字机啊,新买的金jī牌脚踏车啊……妈妈则可惜那一箱锡器和一箱瓷器。估计那是她嫁妆中最jīng彩的一部分,她甚至有点眼泪汪汪,说早知如此,悔不预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挖一个地dòng埋了,有朝一日能回家乡,还可以去发掘。还可惜那橱柜里的衣服。如今三个姐姐中有人去做客时,总是穿那件其实已很旧的蓝地十字布旗袍。三人轮流穿。
那明信片上有一段话,说这消息是一月初《上海新闻报》上登载的。由此可以推算,缘缘堂毁于去年即1937年年底。至于是毁于bào敌的pào火还是我军抗战的pào火,不得而知,也不必深究。反正缘缘堂是bào敌侵略的牺牲品!
爸爸立即写了《还我缘缘堂》一文,在其中迸发了满腔怒火,文章末尾说:
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
离缘缘堂忌辰百日时,爸爸又写了《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回忆了堂内chūn夏秋冬的情景,以及最后与缘缘堂的永诀。1939年8月6日我们在广西思恩时,爸爸写完了第三篇回忆缘缘堂的文章《辞缘缘堂》,长达16700字,仅次于两万多字的《桐庐负暄》———这是他最长的两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