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爸爸自己在《控诉日本罪行》一文中说:
我的胡须逃出来时是全黑的,到萍乡白了三分……
其一路辛苦可想而知。那还只是开始,逃难的路还长着呢!
我对于萍乡,还有一件事难以忘怀,就是那张“览胜图”。那是一种类似飞行棋的游戏。在约一米见方的一张纸的中心写着“萍乡东村萧氏家藏游玩品”,据说是萧氏祖辈设计出来供过年时儿孙辈游乐用的。由六个人轮流掷骰子玩儿。六个人各代表词客、羽士(即道士)、剑侠、美人、渔夫、缁衣(即和尚),从劳劳亭出发,一直走到长安市,中间几乎每一站都是一个典故或着名景点,如藤王阁、蓝关、东阁、金谷、dòng庭、雁塔等等。难为萧家祖上如此jīng通古文史地,能发明这样高雅的游戏图。在逃难路上,我们每逢过年必玩这游戏,甚至到了建国后,尤其是住在上海陕西南路时期,兴味更浓。怕把萧家送的那张弄坏,宝姐还另外复制了一张。如今我已把萧家画的那张捐赠给家乡的桐乡档案馆珍藏。我们曾有复制供销售的念头,但在电脑游戏如此普及的今天,恐怕未必会有六个人愿意聚拢来玩这种古雅的游戏。
在萍乡住了一个多月,大约在三月初,爸爸收到长沙开明书店经理刘甫琴来信,告知开明书店上海总店毁于敌人pào火,总店拟迁武汉,要我爸爸速去长沙转武汉,他为我们预先在长沙附近的湘潭找好房子安家。爸爸的许多朋友都已到了武汉,爸爸是孤雁失群。他决定马上动身。于是,我们就离开了因被萧而化夫妇挽留而暂住的萍乡,顺渌水、湘江,往长沙进发。车汉亮父子就在这时和我们分手了。
渌水风光引起爸爸对江南的怀念。船泊湖南醴陵时,爸爸作了一首“高阳台”词:
千里故乡,六年华屋,匆匆一别俱休。
huáng发垂髫,飘零常在中流。
渌江风物chūn来好,有垂杨时拂行舟。
惹离愁,碧水青山,错认杭州。
而今虽报空前捷,只江南佳丽,已变荒丘。
chūn到西湖,应闻鬼哭啾啾。
河山自有重光日,奈离魂欲返无由。
恨悠悠,誓扫匈奴,雪此冤仇。
3月12日船到湘潭,我们先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次日早晨爸爸冒雪去乡下找开明书店为我们预订好的房子,打算安顿家人后自己好去武汉。岂知预订的房子已被兵士所占。附近找不到其他房子。湘潭已人满为患,要在旅馆里等十天八天,或许有希望。可这十天八天是开销不起的。于是当天全体乘轮船来到长沙。这是我们逃难的第三站,抵达日期是1938年3月13日。
萧而化夫妇那时也去武汉。他的叔父住在长沙南门外天鹅堂旭鸣里1号,房子很大。经萧而化介绍,我们在他叔父家住下来。
把家眷安顿好,爸爸就带了宝姐、先姐去武汉了,两个姐姐在武汉读书。丙伯一家和章桂哥同行,去武汉谋生。
以五寸不烂之笔抗敌
爸爸在武汉的事,我不很了解。只知道他们是住在武汉三镇的汉口jiāo通路开明书店的仓库二楼。据章桂哥《忆抗战期间的子恺叔》一文中说:
1938年3月到武汉,子恺叔将我和丙cháo分别安排到汉口和武昌的开明书店,他只带了陈宝和林先两个女儿在身边……
当时总政治部第三厅刚建立,爱国的文艺界人士,云集武汉,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领导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敌宣传工作。范寿康先生任第三厅副厅长兼第七处处长,负责对敌宣传工作。他是子恺叔的同学、同事、老朋友,所以子恺叔在武汉的时间虽短,但他除写文章、画画外,还做了大量对敌宣传工作。
据说爸爸到了这里,非常活跃。我印象中的爸爸,一向是穿长袍的。可他到了汉口,就穿起中山装来了。穿中山装而留长须,其实很不相称。爸爸当时才41岁。有人说他:如果剃去长须完全可以冒充年轻人了。可能是这话传了开去,竟成了一条新闻。亲友读者纷纷来信,说看到诸报均载有关“丰子恺割须抗敌”的消息,问他是否确有其事,并对他的老当益壮表示十分钦佩。据说此类信件竟达数十封之多。爸爸一时应接不暇,便在汉口拍了一张全身照分寄诸亲友,以明真相。这类信件,在我家迁居到了桂林后还收到过。看来亲友读者对爸爸的胡须挺关心的啊。
1938年4月6日台儿庄大捷。人人拍手称快。爸爸在《中国就像棵大树》一文中记录了一件事,讲他在武昌看见一棵大树被人斩伐过半,只剩一枝gān。chūn来枝gān上怒抽枝条,绿树成荫,仿佛是在为被斩去的同根枝gān争气复仇。爸爸回去后就画了一幅大树画,并题上一首诗:
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chūn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
当时在一旁看他作此画的是一个少年,他看了这幅画很感动。爸爸后来就送了他一幅。他拿回去挂在墙上,听到我军失利的消息时就看看这幅画,得到慰藉和勉励。
4月29日,武汉空战大捷。事后爸爸在桂林填了6首《望江南》,其中一首便是写武汉的,内容如下:
闻警报,逃入酒楼中。
击落敌机三十架,花雕美酒饮千盅,谈话有威风。
爸爸在武汉和许多新朋旧友相jiāo往。3月27日,武汉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5月4日创刊了会报《抗战文艺》。编辑委员会33人,其中就有爸爸的名字。爸爸还为《抗战文艺》题写了刊名。据范用先生回忆,这四个字还是他到我爸爸当时的居住地去取的,那时范用先生还只15岁呢。
爸爸在武汉时,还和一位叫周其勋的先生jiāo往。爸爸去世时,周其勋先生曾发来唁电。后来我得识了称周先生舅公的张建智先生,才知道“文革”期间我曾和周先生的女儿同事过,当时却一点也不知道。
在汉口只待了两个多月,但爸爸发表了不少作品,还画了许多战时漫画,写文又写诗,并编辑出版了《漫文漫画》、《抗战歌选》(与萧而化合编)等书。
爸爸曾对好友宋云彬、傅彬然说:
我虽没能真的投笔从戎,但我相信以笔代枪,凭我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艺宣传,可以使民众加深对bào寇的痛恨。军民一心,同仇敌忾,抗战必能胜利。
有人认为抗战爆发,使爸爸改变了世界观。其实我看未必如此。爸爸皈依了佛教,却是一个“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的人。他看到世界上出现不平等、不讲理的事,都要以笔代枪,加以诛罚。战前,他bào露社会上的不平等;如今,他怒叱侵略者的横bào野蛮。岂非同一回事?只是环境改变了,而不是他自己改变了。
这里,我把章绍嗣先生于1998年1月19日发表在《武汉晚报》上的一篇文章全部抄录如下,以补充我对爸爸汉口时期情况了解的不足:
戈宝权江城拜师丰子恺妙语惊人
1938年chūn,着名散文家、画家丰子恺来到抗战烽烟中的武汉,从事抗日救亡宣传。
丰子恺博学多才,书画金石,久负盛誉,诗文音律,才艺惊坛,可谓“十项全能”艺术家了。丰先生平日生活十分俭朴。“大布之衣,大帛之冠”,足蹬布鞋,一身山村学究打扮。为人谦虚厚道,虽寡于言谈,但才思敏捷,偶有所谈,每每诙谐幽默,语惊四座。一日,文艺界同仁冯乃超、孔罗荪和刚从苏联回国的戈宝权等人会聚一堂,絮语家常,谈笑甚欢。戈宝权当时年仅二十五岁,对丰先生仰慕已久,第一次见面,便以师礼相拜。他对丰子恺一个鞠躬,毕恭毕敬地说:“丰老师,我从小就看您的书,知道您是一位作家、画家、音乐家,受到您的著作的很大启示,见到您很高兴。”年已四十多岁的丰子恺听到后生小子的这番话后,很觉过意不去,连忙说:“你不要讲我是画家。在江西时,有一次,我请人家买面包,因语言不通,我便在纸上画了个圆形的东西给那人看,结果人家买来了一个芋头。画解决不了问题。你看,我是个啥画家呀?”话刚落音,四座哗然,满室笑声。戈宝权捧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来。这次初识,丰先生的谦逊幽默、急智奇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