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弘一大师在厦门南普陀寺住过。在瑞金法师和广洽法师的协助下,弘公在这里办了佛教养正院。所以厦门有弘公居住过的房舍。爸爸渡海到厦门的目的,就是想参谒老师在南普陀的故居。

  事有凑巧,新加坡的广洽法师正好也在南普陀。广洽法师早在1931年通过弘公的介绍开始和爸爸通信达17年之久而从未见面。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退居南洋新加坡弘法。这一年恰好回厦门南普陀寺参加传戒大会。所以我们一到南普陀寺,就由广洽法师指引,参谒了弘公住过的阿兰若处。广洽法师还指点给我们看弘公当年手植的杨柳树,并作解释。原来弘公是按佛教戒律用柳枝来刷牙的:把柳枝半寸处咬一下,当刷子用,刷后用刀切断被咬过的部分,把它浸泡在水里。这柳枝生根发芽后,弘公把它种在水池边,柳树竟长到一丈多高。

  爸爸抚摸着柳树,站立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后来作了《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一画送给广洽法师。

  11月18日,爸爸应厦门佛学会邀请,在寿山岩以《我与弘一大师》为题作了一次演讲。他认识了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佛学家、书法家虞愚,这才有了后来请托他为《护生画集》第五册写字的因缘。

  这年冬天,爸爸去泉州参谒弘公圆寂之地。由黎丁先生和我陪同。先到安海,下榻在弘公住过的水心亭。由沈继生居士代表正在患病的泉州佛教协会龚念平会长前来迎接。到了泉州,住在玉屏巷“同乐会”宾馆。次日清早去温岭养老院参拜弘公骨灰塔和“晚晴室”,坐在老师和皈依师圆寂的chuáng上拍照留念。由于是我拍的,质量自然不好,但总算留下了一点纪念。我们还参谒了弘公讲经的大开元寺,并到“弘一大师最后讲经处”的纪念碑前瞻仰。一路都由佛协叶青眼和沈继生两位居士陪同。

  在泉州花巷的民众教育馆,爸爸举办了一次画展;在明伦堂文化界欢迎会上发表了以《人生的三个境界》为题的演说;在大光明戏院演讲了《广义的艺术》。

  从泉州经石狮回厦门后,又于12月23日应石码王风池先生邀请,去该地三天,25日回厦门。去石码是虞愚居士和我们同行。石码各界人士在石码中学举行了一次欢迎大会。爸爸和虞先生都在会上做了演讲。

  爸爸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都举行了演讲和画展。看来爸爸对南国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很满意,打算留下来做厦门人了。他写信给还在杭州的妈妈,要她安排好一切,前来厦门定居。宝姐本来在杭州教书,正好放寒假,她年底就到厦门来了,后来通过爸爸的关系,在双十中学教英文。软姐和满娘仍留在湖畔小屋,不拟南迁。华瞻哥已赴美国留学。所以妈妈只带了恩狗和正在家中养病的元草哥一同来到厦门。

  记得我去码头接宝姐时,由于大船不能靠岸,用驳船载我们接客的人过去。驳船傍着了大船后不知何故不让我们上去,我看到好些人都攀越栏杆而上,我也学着攀越。船上的警察手执腰上解下来的皮带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看见攀栏的都穿西装革履,不敢下手,竟朝我手背上打了一下,手背顿时青红起来。这个人欺我弱小,真势利!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挨打。打我的不是日本人,竟是中国人!

  妈妈他们到厦门是1949年1月。起初也在内武庙挤着,但不久黎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古城西路43号另租了宽敞的房子,我们两家都搬了过去。

  但在内武庙时期,有一件事不可不记。那时爸爸忙着作画展重订的画。他实在忙不过来,有一次忽然向我提出:

  “一吟,你来帮我上色吧!”

  我吃了一惊。

  “我……”

  “陈之佛先生的工笔画,后来也是叫他大女儿上色的。”

  “可人家本来就有功底,我……”

  “你不也是艺专毕业的吗!”

  父命难违,我就真的gān起来了。我在艺专学的是应用美术,颜料一般是平涂的,比较工细。如今是给漫画上色,大概要有漫画的风格。于是我学爸爸那样,上色时有意给某些地方留空,算是“意到笔不到”。

  “啊呀,你上色怎么留许多空白!”

  “爸爸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留空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你却是有意留这么多空。”

  “怎么才是自然的呢?”

  “……”

  爸爸大概觉得对我很难说清楚,还不如自己动手,把不该留空的地方一一给我补上。我惭愧地在旁边看着。

  这件事已经过去60年。可如今我要旧事重提。我为当时上色上得不好要向那些拿到画的人致歉。同时,我有幸和爸爸“合作”了一次,深感骄傲。不知那批画今在何处?也许已在浩劫中毁去。即使尚存,恐怕也难找到了。但我必须把这件事趁我有生之年公诸于世,才觉得安心。

  古城西路43号是二层楼三开间,楼下和楼上的中间房都作过道用。楼上左右两间我们住,楼下黎丁家住一间,另一间作厨房用。

  黎丁的妻子叫琇年,人很和气。她普通话不大会说。有一次爸爸下楼,看见她出门去,就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

  “去剃头。”

  第二天爸爸又遇到她,出于礼貌,又问问她。她仍然说“去剃头”。噢,爸爸看见她的头发仍是老样子,心里想:昨天没剃成,所以今天再去剃。但第三天仍如此。爸爸觉得奇怪,把这事讲给我们听。正好黎丁先生来了,我们就问了他,他说:闽南话“剃头”这两个音是“玩儿”的意思呀!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原以为在这里可以长住下去,但不久获悉解放军即将南渡长江解放上海。叶圣陶先生从北方来信,劝爸爸趁早北返江南。爸爸虽然喜欢南国气候暖和,宜于居住,但对江南富有诗意的四季有别、chūn红秋艳毕竟也很怀念。看了叶先生的信,就决意拔根,举家北返。

  但爸爸考虑着一件大事:他为报师恩、为践诺言而在弘公将届70冥寿时所作的70幅护生画虽已完成,而且广洽法师已在为这第三集筹资出版。但为第一二集写文字的弘公已经生西,爸爸、恩狗与广洽法师在古城西路楼上阳台上

  找谁来为第三集写字呢?幸得章雪村先生来信指点,可以去香港找书法家叶恭绰先生书写。

  爸爸决意自己单身前往香港,让妈妈带着我们回上海。(宝姐学期未满,暂时仍留厦门。)我们送爸爸上“丰祥号”时,但见厦门文艺界人士及友好在码头送行,盛况惊动了一船旅客。

  爸爸在香港得到叶恭绰、huáng般若以及《星岛日报》总编辑沈颂芳等先生的帮助,举行了三次画展,解决了他所担心的另一个问题:到了初解放的上海,一家人的生活费如何着落。如今,有了这笔钱,暂时没问题了。

  爸爸带着叶恭绰先生写好的护生文字,到广州搭上末班飞机,于4月23日到上海和我们团聚了。

  第四章日月楼时期(上)

  共和国诞生

  “啊呀,好险哪,我坐的是末班飞机,差一点不能着陆。现在总算回来了!回到上海来迎接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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