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书法是要一气呵成的。工农兵诗我背不出,一边看一边写,写不好。”

  后来他写了鲁迅的《横眉·俯首》小联。太小。画院改用了原收藏的毛主席诗词,很大。请设计公司专制镜框,在美术展览馆预展一天,放在出口处正面壁上,观众反应很好。但文化局等头头们来参观时见了,请示了徐景贤,徐下令取下。那时,全国要组织一批书法作品去日本展出。画院选用了爸爸的一件送到北京却落选了。

  据胡治均先生回忆,爸爸曾到日月楼对马路戚叔玉先生家去写工农兵诗选。究竟是送全国展出那次还是上海展出的那次,不得而知了。

  最忆是杭州

  尽管结论莫名其妙,令人不快,但爸爸毕竟获得了人身自由。1972年12月30日才得到这消息,爸爸已经蠢蠢欲动了。第二年chūn天,他就来到了杭州。

  致新枚的51封信中屡屡提到要去石家庄,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要去杭州?爸爸在1972年5月19日的信中是第一次提到想去杭州:

  此间清和四月,柳絮已尽。窗外一片绿荫。我很盼望初秋到杭州去一下,到石家庄去一下。

  在1972年9月26日的信中又一次提到。由石家庄改为杭州:

  看来不久我可到石家庄,或你们来探亲。如果我嫌路途劳顿,不如把路费给你们作自费探亲之用。(吟按:当时有规定,如夫妇已团聚,4年可公费探父母一次。没到4年就要自费。)我又想到杭州。

  1972年5月9日提到想去杭州,可能是因为那季节使他想起了马一浮先生在抗战期间写的诗句“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爸爸也怀念起杭州的苏堤六桥来了。

  同年9月26日又提到杭州,而且提得比较具体,我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过了六七年囚禁般的生活,十分向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二是自己觉得体力不支,有余年无多的预感,想见见住在杭州的亲姐姐,而新枚好毛毕竟年轻,可以到上海来探亲。

  那时我们都要上班,要陪同曾经是“牛鬼蛇神”的父亲出门而请假,是不会被批准的。幸而胡治均先生有空。他反正已被降职为抄火表的工人,每月只要完成抄表的任务,就没事了。于是由他陪同爸爸去杭州。

  那是1973年3月。在杭州逗留了约六天。胡先生1987年在《西湖》杂志8月号上发表了《西湖忆游》一文回忆其事。今摘录几段如下:

  丰子恺先生最后一次赴杭,是在1973年3月下旬。……除了上海,杭州可说是丰子恺先生的第二故乡。……满姑是丰先生的三姐……我们这回在杭州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八十多岁的白发老太了。满姑家的房子,原住三间,“文革”开始,给革去了一间,留下一大一小。俗语说“有屋住千间,无屋住一间”,从知足角度看,倒也可以。如今后面小间留给丰先生作客邸。(吟按:胡先生到亲友家住,早来晚去。)婿维贤是教文科的,好书满架,也说得上“室雅何须大”。这前间,倒是个“开窗见山”风景优美的好住处,打开南窗,正前方的宝石山,不偏不倚,刚好映入窗框之中,保俶塔、初阳台伸展在绿荫丛中,悠扬的箫声笛韵,自huáng龙dòng边的戏曲学校阵阵传来,犹如一幅立体山水画,天然大盆景,真美!

  酒后饭饱,丰先生时而临窗眺望。一次,他偶然低头俯视,见楼下一株桃花,正满放一树,便连声说:好看,好看!在我这个俗子凡夫看来,它不过是一株单瓣的、淡红色的极其普通的桃花,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呢。我禁不住问:“重瓣的不更好看吗?可是先生却摇头说:“不好看,这种重瓣桃花,浓妆艳抹,娇柔做作,东栽西接,全凭花匠之意,人为生长,呆头呆脑的,有什么好看。”继而,丰先生指着楼下的那株桃花说:“你看,她开得多么茂盛,多么豪放,多么自在呀!她具有天然美。”

  接着,先生慢慢离开窗口,移步来到藤椅上坐下,一面吸着纸烟,一面想起了当年在上海长乐村居处,日月楼下,也有过这样一株淳美的桃花,也许是受到主人的株连,不知什么时候,桃花的命也被革去了。

  3月26日,爸爸和胡先生雇船游湖。———据此日期,他们很可能是24日赴杭(当时火车不像现在这么快),25日休息一天。

  西湖是每个到杭州的游客必去的地方。但爸爸对西湖太熟了。只想泛舟,没有目的地。胡先生叫船女划到花港观鱼。他知道老师崇拜马一浮先生,总想去看看马先生蒋庄的故居吧。胡先生文中说:

  解放后,着名高士马一浮先生,受到党和国家的关怀和尊敬,让他住在这里著书立说,颐养天年。周总理十分推崇马老先生,五十年代曾有位国宾来杭,周总理郑重向他介绍,说马老先生是我国当代理学大师。岂知“红卫”军兴,一些“小将”“司令”无视党和国家政策,竟将八十高龄的马一浮先生撵出蒋庄,不久含冤去世。(吟按:关于此事,另有一说。)

  过去丰子恺先生每到杭州,必来蒋庄探望这位长者。我本想趁这次游湖之机,陪丰先生到蒋庄凭吊马老先生的故居,但是,在我们走到花港观鱼的御碑亭附近时,丰先生忽然停步不前,摇摇手对我说:“我不去了,你去看一看就来,我在此等你。”随后先生又自言自语说:“人已不在世了,看又何益。”声调甚是含糊。我怕先生为此感伤,就不敢勉qiáng,在附近有条石凳的地方,让他坐定。然后独自走到蒋庄门口,在湖边石级上,当年马老先生洗砚处,伫立沉思:丰子恺先生还在学生时代,由于老师李叔同的关系,已经拜识了马一浮先生,丰先生十分敬重马老先生的道德文章,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把马老先生尊为自己的师长,如今蒋庄已是人去楼空,感慨一定很深。……

  后来,他们想直接回湖滨去吃酒了。岂知船女是个一板三眼的人,说是他们买的票规定游程,还有三潭印月、湖心亭,要到孤山上岸才算结束。胡先生表示情愿放弃,也不行。于是只得去三潭印月。胡先生文中说:

  这三潭印月的景色,虽亦十分宜人,但是对一心想回湖滨吃酒的我俩来说,已无多大吸引力,好比走马看花,一掠而过。行不多久,来到“曲径通幽”的dòng门处。四个字乃是康有为的原迹。丰先生至此驻足不前,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似的。“喏,喏!就在这里。”丰先生指着路的北面说:“这里过去有一座三角亭,亭上有一副对联,写得很好,是写实景的。”说着,他就随口吟了出来:

  忆故乡亦有仙潭,看一样湖光,添得石桥长九曲。

  到此地宜邀明月,问谁家秋思,chuī残玉笛到三更。

  丰先生说:“我年轻的时候,常来这里读书写生,非常欢喜这副对联,因此至今仍能随口背咏。抗战胜利后重游杭州时,已不见此对联,据说被日本军阀盗去了。不久,三角亭也不存。”先生恐怕我记不住,就拿我手中的游览图,一字不漏地把联句写在上面,后面还注明“清俞樾撰并书”的字样。经丰先生对我说明之后,我才知道俞樾就是当代红学家、诗人俞平伯先生的先人。这张西湖游览图,有了丰先生的亲书题字,更加珍贵,至今我仍把它小心地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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