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故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jīng神,然后和墨伸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知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玩偶(dol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西洋艺术论者论艺术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说。所谓感情移入,就是说我们对于美的自然或艺术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于其中,没入于其中,与之共鸣共感,这时候就经验到美的滋味。我们又可知这种自我没入的行为,在儿童的生活中为最多。他们往往把兴趣深深地没入在游戏中,而忘却自身的饥寒与疲劳。圣书中说:你们不像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huáng金时代!我们的huáng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十八(1929)年九月廿八日为松江女中高中一年生讲述。
第8章 绘画之用
从前英国的大诗人拜伦(byron)的葬仪在伦敦举行的时候,伦敦街上的商人们望见了这大出丧的威仪,惊叹之余,私下相问:“诗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人?”
从前日本有一个名画家,画一幅立轴,定价洋六十元,画中只是疏朗朗地描三粒豆。有一个商人看见了,惊叹道:“一粒豆值洋二十元!?”
这种大概是形容过分的笑话吧。诗人不是做生意的人,画中的豆与粮食店内的豆不同,这是谁也不会弄错的,不致发那种愚问吧。不过,“诗到底有什么用?”“画到底有什么用?”也许是一般人心中常有的疑问。
在展览会中,如果有人问我:“绘画到底有什么用?”我准拟答复他说:“绘画是无用的。”“无用的东西!画家何苦画?展览会何苦开?”“纯正的绘画一定是无用的,有用的不是纯正的绘画。无用便是大用。容我告诉你这个道理。”
普通所见的画,种类甚多:纪念厅里的总理遗像也是画,教室里的博物挂图也是画,地理教科书中的名胜图也是画,马路里墙壁上的广告图也是画,然而这种都不是纯正的绘画。展览会里的才是纯正的美术的绘画。为什么道理呢?就为了前者是“有用”的,后者是“无用”的。
纪念厅里有总理遗像,展览会里也有人物画。但前者是保留孙中山先生的遗容,以供后人的瞻仰的;后者并无这种目的,且不必标明是何人。博物挂图中有梅花图,吴昌硕的立幅中也有梅花图。然前者是对学生说明梅花有几个瓣,几个雄蕊与雌蕊的;吴昌硕并不是博物教师。地理教科书中有西湖的风景图,油画中也有西湖的风景图。但前者是表明西湖的实景,使没有到过杭州的人可以窥见西湖风景的一斑的;后者并不是冒充西湖的照相。马路里墙上的广告画中有香烟罐,啤酒瓶,展览会里的静物画中也有香烟罐,啤酒瓶。但前者的目的是要诱人去买,后者并不想为香烟公司及酿造厂推广销路。大厦堂前的立幅,试问有什么实用?诸君手中的扇子上画了花,难道会多一点凉风?展览会里的作品,都是这类的无目的的、无用的绘画——无用的绘画,才是真正的美术的绘画。
何以言之?因为真的美术的绘画,其本质是“美”的。美是感情的,不是知识的,是欣赏的,不是实用的。所以画家但求表现其在人生自然中所发现的美,不是教人一种知识;看画的人,也只要用感情去欣赏其美,不可用知识去探究其实用。真的绘画,除了表现与欣赏之外,没有别的实际的目的。前述四种实例,遗像、博物图、名胜图、广告画,都是实用的,或说明的。换言之,都是为了一种实际的目的而画的。所以这种都是实用图,都不是美术的绘画。但我的意思,并非说实用图都没有价值。我只是说,实用图与美术的绘画性质完全不同。看惯实用图的人,一旦走进展览会里,慎勿仍用知识探究的态度去看美的绘画。不然,就不免做出“一粒豆值洋二十元”的笑柄来。美术的绘画虽然无用(详之,非实用,或无直接的用处),但其在人生的效果,比较起有用的(详言之,实用的,或直接有用的)图画来,伟大得多。
人类倘然没有了感情,世界将变成何等机械、冷酷而荒凉的生存竞争的战场!世界倘没有了美术,人生将何等寂寥而枯燥!美术是感情的产物,是人生的慰安。它能用慰安的方式来潜移默化我们的感情。
所以说:“真的绘画是无用的,有用的不是真的绘画。无用便是大用。”用慰安的方式来潜移默化我们的感情,便是绘画的大用。
十八(1929)年清明于石门湾,为全国美展刊作。
第9章 谈像
“画得像”,就是“画得好”么?思虑疏忽的人都说“然”。其实不然。画得好不好,不仅在乎像不像。“像”固然是图画上一要点,但图画上还有比“像”更重大的要点,不可以不知道。
现在先讲几个关于“像”的故事给大家听听,然后再说出我的理由来。
从前希腊有两位画家,一位名叫修克西斯(zeuxis),还有一位名叫巴雷希厄斯(parrhasius),都是耶稣纪元以前的人。他们的作品已经不传,只有一个故事传诵于后世:这两位画家的画,都画得很像,在雅典的画坛上齐名并立。有一天,两人各拿出自己的杰作来,在雅典的市民面前比赛技术,看孰高孰下。全市的美术爱好者大家到场,来看两大画家的比赛。只见修克西斯先上台,他手中夹一幅画,外面用袱布包着。他在公众前把袱布解开,拿出画来。画中描的是一个小孩子,头上顶一篮葡萄,站在田野中。那孩子同活人一样,眼睛似乎会动。但上面的葡萄描得更好,在阳光下望去,竟颗颗凌空,汁水都榨得出似的。公众正在拍手喝彩,忽然天空中飞下两只鸟来,向画中的葡萄啄了几下,又惊飞去。这是因为他的葡萄描得太像,天空中的鸟竟上了他的当,以为是真的葡萄,故飞下来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