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观者中又起了一阵更热烈的拍掌和喝彩的声音。修克西斯的画既已受了公众的激赏,他就满怀得意地走下台来。请巴雷希厄斯上台献画。在观者心中想来,巴雷希厄斯一定比不上修克西斯,哪有比这幅葡萄更像的画呢?他们看见巴雷希厄斯夹了包着的画,缓缓地踱上台来,就代他担忧。巴雷希厄斯却笑嘻嘻地走上台来,把画倚在壁上了,对观者闲眺。观者急于要看他的画,拍着手齐声叫道:“快把袱包解开来呀!”巴雷希厄斯把手叉在腰际,并不去解袱包,仍是笑嘻嘻地向观者闲眺。观者不耐烦了,大家立起身来狂呼:“画家!快把袱包解开,拿出你的杰作来同他比赛呀!”巴雷希厄斯指着他的画说道:“我的画并没有袱包,早已摆在诸君的眼前了。请看!”观者仔细观察,才知道他所描的是一个袱包,他所拿上来的正是他的画,并不另有袱包。因为画得太像,观者的数千百双眼睛都受了他的骗,以为是真的袱包。于是大家叹服巴雷希厄斯的技术,说他比修克西斯更高。
中国画界中也有关于画得像的逸话,也讲一个给大家听听:我国六朝时代的顾恺之,据画史逸闻所说,人物画也画得极像。有一天,他从外归家,偶然看见邻家的女子站在门内,相貌姣好。他到了家,就走进画室,立刻画了一张追想的肖像。把画挂在墙上,用针钉住了画中人的心窝。邻家的女子忽然心痛起来,百方求医,都无效果。后来察知了是隔壁的画家的恶戏,女子的父亲就亲来顾家乞情,请他拔去了针,女子的心痛立刻止了。这是为顾恺之的画画得太像了,竟有这般神奇的影响。
读者听了这种故事,一定笑为荒诞。不错,逸话总不免有些荒诞。但这无非是要极言画家的画得像。其事实虽不可尽信,其道理却是可信的。诸君听了这些话,心中作何感想?画得像是否可贵的?画的主要目的,画的好坏的标准,只在像不像,抑另有所在?一般人都误以为画以肖似为贵,画的好坏的标准就在肖似。但我们应该晓得其另有所在。
绘画的主要的目的,绘画的好坏的标准,说起来很长,其最重要的第一点,可说是在于“悦目”。何谓悦目?就是使我们的眼睛感到快美。绘画是平面空间艺术,是视觉艺术。故作画,就是把自然界中有美丽的形与美丽的色彩的事物,巧妙地装配在平面的空间中。有美的形状与美的色彩的事物,不是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常常是美的。故必须把它巧妙地装配,才成为美的绘画。水果摊头上有许多苹果,橘子,然而我们对于水果摊头不容易发生美感。买了三四只回家,供在盆子里,放在窗下的几上的盘中,其形状色彩就显出美来了。又如市街嘈杂而又纷乱,并不足以引起我们的美感,但我们从电车的窗格子中,常常可以看见一幅配合极美好的市街风景图。由此可知使我们的眼睛感到快美的,不限定某物,无论什么东西都有美化的可能,又可知美不在乎物的性质上,而在乎物的配合的形式上。故倘用绘画的眼光看来,雕栏画栋的厅堂,往往不能使人起美感,而茅舍草屋,有时反给人以快美的印象。
绘画是自然界的美形、美色的平面的表现,又不是博物挂图,不是照相。绘画是使人的眼感到快美,不是教人某种知识,不是对人说理。由此可知肖似不是绘画的主要目的,不是绘画好坏的标准。因为肖似是模仿自然物,是冒充真物,真物不一定是美的,故可知求肖似不是求美,不是求悦目,与绘画的目的全属两途。诸君大家见过那种蜡细工或火漆细工么?模仿苹果,香蕉,橄榄,杨梅,辣椒,枣子,完全与真物无异。(有一个人曾经被别人作弄,误嚼火漆橄榄。)然而这等不能说是艺术品。做这等东西的人,不能称为艺术家。庸愚的人误认这等为美术,有识者看见了,至多觉得希奇而已,却说不上美。然而绘画并非绝对不要肖似自然物。绘画既然以自然界事物为题材,自然不能不模仿自然。不过要晓得:这模仿不是绘画的主要目的,绘画中所描写出的自然物,不是真的自然物的照样的模仿,而是经过“变形”,经过“美化”后的自然物。所以要“变形”要“美化”者,就是为了要使之“悦目”。故绘画是美的形与色的创造,是主观的心的表现,故绘画是“创作”。
故在绘画上,专求肖似的写实,是低级的,因为它不能使人悦目。近代法国的写实派大家米勒(millet,1814-1875)的画,从某部分看来,似乎bī真得同照相一样,然其形,其线,其构图(即图中的巧妙的装配)充溢着美的感情。这点就是所谓“变形”,所谓“美化”。这实在是我们练习作图的最模范的榜样。
人们赞美好的风景时,说“如画”,赞美好的绘画时,说“如生”。这两句话是矛盾的。究竟如何解释?请读者思量一下。
十八(1929)年九月作,为《中学生》。
第10章 儿童画
孩子们的袋里常常私藏着炭条,huáng泥块,粉笔头,这是他们的画具。当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他们便偷偷地取出这些画具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或光洁的窗门上,发表他们的作品。大人们看见了,大发雷霆,说这是龌龊的,不公德的,不雅观的;于整洁和道德上,美感上都有害,非严禁不可。便一面设法销毁这些作品,一面喃喃咒骂它们的作者,又没收他们的画具。然而这种禁诫往往是无效的。过了几日,孩子们的袋里又有了那种画具,墙壁窗门上又有那种作品发表了。
大人们的话说得不错,任意涂抹窗门墙壁,诚然是有害于整洁,道德及美感的。但当动手销毁的时候,倘得仔细将这些作品审视一下,而稍加考虑与设法,这种家庭的罪犯一定可以不禁自止,且可由此获得教导的良机。因为你倘仔细审视这种涂抹,便可知道这是儿童的绘画本能的发现,笔笔皆从小小的美术心中流出,幅幅皆是小小的感兴所寄托,使你不忍动手毁损,却要考虑培植这美术心与涵养这感兴的方法了。
实际除了出于恶意的破坏心的乱涂之外,孩子们的壁画往往比学校里的美术科的图画成绩更富于艺术的价值。因为这是出于自动的,不勉qiáng,不做作,始终伴着热烈的兴趣而描出。故其画往往情景新奇,大胆活泼,为大人们所见不到,描不出。不过这种画,不幸而触犯家庭的禁条,难得保存。稍上等的人家,琼楼玉宇一般的房栊内,壁上不许着一点污秽,这种画便绝不可见。贫家的屋子内稍稍可以见到。废寺,古庙,路亭的四壁,才是村童的美术的用武之地了。曾忆旅行中,入寺庙或路亭中坐憩片时,乘闲观赏壁上龙蛇,探寻其意趣,辨识其笔画,实有无穷的兴味。
我常常想,若能专心探访研究这种绘画,一定可以真切地知道一地的儿童生活的实况,真切地理解儿童的心情。据我所见,最近乡村废寺的败壁上,已有飞机的出现了。其形好似一种巨大的怪鸟,互相争斗着。最初我尚不识其为飞机。数见之后,稍稍认识。后来听了一个村婆的话:“洋鬼子在那里煎出小孩子的油来造飞机,所以它有眼睛,会飞。”方始恍然,儿童把飞机画成这般的姿态,不是无因的。听了这话,看了这种画,而回忆近来常在天际飞鸣盘旋的那种东西的印象,正如那壁上的大鸟一般的怪物。校正那村婆的愚见,而用艺术的方法把飞机“活物化”为怪鸟,而设想其在天空中争斗的光景,这是何等有兴趣的儿童画题材!这样的画,在上海许多儿童画报上尚未见过,而在穷乡僻处的废寺败壁上先已发表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