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那不是理想,是想法,你是想跟吴贞摆在一块儿,不分开。我告诉你,你要是像糊弄小瑛子一样糊弄吴贞;红军一准得把你毙了。
小连说,您在景德镇这些日子竟然没悟出些中国进步的太道理,亏了人家还管您叫同志呢!
父亲说,同志是什么,同志就是朋友,我跟孙团长是同志,跟一明也是同志,跟镇上的“珠山八友”还是同志,不跟着红军走就不是同志了?
小连说,不管您走不走,反正我要走。
父亲说,下月就回北平,你得跟我走,要不我回去没法跟你娘jiāo代……
正说着,勾魂的吴贞来了,一把扯住小连就往外拽,小连说还得带上舅舅。吴贞说,革命的同路人好做,革命的分子难当;组织正在考验你,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父亲才知道他的外甥加入了“组织”,他真后悔净顾着画画,对小连疏于管理了。
小连被吴贞拉走了,父亲追出庙门,任是怎么喊,小连也没有回头。父亲急得直跺脚说,这孩子……这孩子……不听话!
一明在父亲身后念了句:阿弥陀佛。
父亲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广智没走,李居士没走,你没走,我没走,偏偏他走了!
一明说,这就是缘分了。
七
广智家的窑烧得跑了气,百十件物品全成了不伦不类,父亲盼望的那个粉彩薄胎碗变做了灰不溜秋的妖魔鬼怪,让人丧气。一明动员父亲回北平,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江西局势要乱,有仗要打,还是早早躲避为是。父亲说要回也得把小连带回去,全须全尾地领出来了,就得全须全尾地领回去,他不能把外甥丢在这儿。
可是到哪儿去找小连却又不知道。
红军刚走,白军来了。我父亲当众写过标语,彼时的张扬得意成了此时罹难的证据,被抓是必然的。景德镇的人随着红军走了不少,也被白军关了不少。很多人当场被枪杀在江滩,这其中也包括广智。广智是在父亲对面被枪杀的,没有什么实质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小连关系密切,小连走了,他在劫难逃,没有道理可讲。父亲看到了广智那张因恐怖而变得青huáng扭曲的脸,看到了广智无助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子弹在那张脸上穿透炸裂而崩起的牡丹一样的血花,看到了一个灵动鲜活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卵石上刹那成为尸体……血雨腥风,江水呜咽。我相信那种撞击对父亲是永生难忘的,或许此刻怨才明白了孙团长“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的真正含意;或许怨也明白了自己在九江劝慰小连“瞬间的痛苦悲伤是江水里翻起的làng花,随波而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父亲跟我讲述这段场景时很明显地添加了怨自己英勇无畏的jīng神,说他“每临大事有静气”,“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就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但是我相信,父亲当时的脸色不会比死了的广智好看。
我问敌人为什么没把悠也像广智一样处决了,父亲说主要是他身上那件月白底四合如意天华锦丝绵袍和多钮巴图鲁坎肩救了他。天华锦是宫里端康太妃给我祖母的赏赐,产自苏州,专用贡品,乃锦中杰出之作,这样的衣裳,别说江西,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几件。父亲不凡的穿戴表明了怨不凡的身份,谁也不敢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四合如意天华锦”崩了。
父亲被关在了景德镇北部婺源晓起的一所宅院里,偌大的三进院落破败得荒草丛生,墙倒屋塌。关父亲的小屋是间yīncháo的茅房。地面洼下,卑湿难耐。地上一踩冒水,墙上生着厚厚的苔,墙角爬满cháo湿的虫子,这让怨感到不适。风雨袭来,凝yīn不散。父亲坐在冰凉的地上,万念俱灰,一筹莫展,只是等死。北京城里富贵荣华的八旗大爷,飘逸倜傥的世外闲人成了阶下之囚,名花美酒,曼声长歌之际,飞觞传茗,诗酒文晏之余,何曾想到这个?什么话也别说了,只怨自己老来张狂,彰显什么“玄秘塔”,表演什么“柳公权”,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跟那些兵有理也是讲不清楚的,拉出去枪毙是早晚的事。堂堂的艺专教授竟然做了荒蛮之地的孤魂野鬼,归路迢迢,不但是小连回不去了,连怨自己也回不去了。
父亲说关他的人大概把他忘了,当时局势的混乱比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还迅速嘈乱。怹说,根本没人理他,也不过堂,就这么一天天耗着,他隔着窗户嚷嚷也没人理,每天有一个老汉送进来点儿吃的,有时是块煮南瓜,有时是包糙米饭。父亲问有没有咸鱼gān佐饭,老汉说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咸鱼gān。父亲问这里是哪儿,老汉说是婺源江家的老宅。父亲感叹,自己竟以这种身份到了两淮盐运史江人镜的府上。江人镜曾在京城满族子弟的“觉罗官学”中任镶白旗的汉学教学,兼管中外通商事务,外固邦jiāo,内存国体,是个让人敬重的人物。江人镜字好画亦好,人品亦佳,和我们的祖父是莫逆之jiāo,去南方任湖北盐法道之前也常到我们家里走动,那时父亲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祖父拿着儿子临摹的《玄秘塔》让江人镜指教点拨,江人镜说,形似神亦似,就是缺了些寂静与深沉……
缺少寂静与深沉的柳体字,写在了景德镇的大街上。人家的评论准确极了。
关押期间,父亲的腿长了“脓疮”,溃烂流水,痛痒难耐。“臁疮”的名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究竟是哪个字,至今不晓,在京城的生活中也从未听过谁谁得了“臁疮”一类的话,但是我从父亲双腿那些永远不褪的漆黑疤痕上,足可以想象出悠当时病情的严重。
大约关了月余,一个自称姓方的连长将父亲提出茅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让怹“回家”。其时父亲已经走不了路了,坐在江家堂前的台阶上只是发抖,怨在发着高热。来接父亲的是一明,这位不离不弃的同学兼和尚为了我父亲冒着危险多方奔走游说,终于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可谓高山流水,和衷共济,真乃一生一死知jiāo情也。方连长已经从一明嘴里知道了我父亲的来历,便要求父亲在离去之前为他写一幅字,一明问他写什么内容,连长说就写“升官发财”,直接又痛快。没有桌案,就铺纸在地上写,可以想象,重病的父亲,趴在地上,哆嗦着,用清峻孤傲, 如圭如章的柳体,写下“升官发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二00八年冬无,我来到了婺源晓起村,村里有三座江人镜建造的宅院,“荣禄第”、“进士第”、“大夫第”,都经过了现代人的修葺,变得威严整齐,排场光丽。三进二天井,三步金阶,官厅厢房,画栋雕粱,接待着往来不息的游客。我不知道父亲是趴在哪间屋的地上写字的,也找不到关押悠的茅房,正如父亲所说,一切如làng花,随波而逝,远了……
最终,我父亲还是和小连见了一面,就是在婺源那个送饭老汉的家里。老汉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不便打听,但他找来了小连是千真万确的。小连很黑很瘦,眼睛炯炯放光,跟我父亲说话多了许多动作和手势,几日不见如同换了一个人。我父亲比小连更黑更瘦,靠在chuáng上别说手势动作,连话也说不出了。小连一见我父亲就哭了,说舅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跟前,实在是不孝顺极了,将来回家愧对他的母亲和舅妈……我父亲还是劝小连跟他回北平,小连说他既然参加了红军就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要跟着共产党一条道走到底,gān一番揭天掀地的事业,等革命成功了,他一准回到北平跟他妈好好过日子,天天吃炸酱面。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像吴贞那样的女子北平有的是,小连若愿意他可以到艺专的女学生里去挑。小连说他也不完全是为了吴贞,他现在的目标大得很,眼光也大得很,共产国际是世界性的,地球有多大,共产国际就有多大,中国革命是共产国际的一部分,能加入其中是他的幸运。我父亲觉得小连现在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把这个正在革命热头上的小连拉回去似乎根本不可能,便闭了眼睛再不说话。小连说他不能多待,要急着赶回去,临走从兜里掏出一封写给他母亲和奶奶的信,言明他自己要gān别的事情去了,暂时不回北平,这一切跟舅舅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