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铨和他未婚的小媳妇遇上了难题,他们不可能去老三单位的食堂,更不可能去天坛的北墙根儿,李家姑娘在未过门儿时便已领教了在大宅门儿当媳妇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不,应该说是三难境地。老三、老四都坚决地表示了不到老宅来,他们怕见那棵桑树,怕再触动那仍旧敏感的创痛。最后亲家母提出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结婚的酒席在新媳妇的娘家举办。对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母亲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她说这不合规矩,金家的舜铨又不是入赘北新桥的李家,怎能让亲戚们去陌生的媳妇娘家去吃喜酒?舜铨倒是不在乎,他说在哪儿都一样,不过是个形式,依着他是连客也不请的。老三、老四在我的劝说下让了步,都说去李家不合章法,却又提不出共同能接受的地点来,只好点头应允。母亲见事已至此也不再说什么,叹了半天气,骂了半天老三、老四不是东西。
婚礼那天母亲没有出面,全是女方的娘家妈在忙活,看样子大有李家白捡个儿子的劲头儿。老四到得比较早,一看这倒插门的架势心里就犯病,碍着兄弟的大喜日子又不好发作,只好一人坐在那儿喝闷茶,谁也不理。李家人见来的这位黑塔似的四爷不苟言笑,也不敢招惹,只赔着小心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既是在李家办事,娘家的亲戚就来了不少,小门小户的亲戚们围着舜铨调笑,言语自然也上不了什么档次,说不出老四那“大哉乾元”的高雅之语。老四心里越发堵得慌,正憋得没抓挠时,老三来了。老三在大面儿上较老四能顾得住,笑嘻嘻地跟大伙儿打招呼,还特意到亲家太太跟前去请安道喜,乐得李老太太一口一个“孩子”地叫。李家人不知道金家兄弟之间的事,理所当然地把老三安排到老四坐的房间来,让弟兄俩得便说话。
我对这一安排暗中叫苦,本能地预感到会发生事情,所以老三前脚进屋,我后脚就跟了进去。
果然战争已经开始了。老四说,那老娘儿们一口一个“孩子”,你还答应,她的岁数不准有你大,你掉价儿不掉价儿?老三说,我是冲着老七来的,她是老七的丈母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掉什么价儿!老四说,在装洋蒜方面我得服你,什么时候你都能做出人模狗样的假招子,受过huáng四咪的真传,戏也是越演越jīng了。老三说,再真传能赶得上你吗,愣把三青团说成共产党,还说老二会开飞机!老四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老三说,问题是事出无因,老二不但不会开飞机。他连坐也没坐过,我真纳闷儿你怎么会编得出来?老四说,我还纳闷儿你的那些坏点子是从哪儿来的呢!老三说,我揭发你的那些事都是有根有据的,说你跟huáng四咪上了妙峰山就是上了妙峰山,并没添油加醋。是你自个儿又扯出什么三青团的。老四说,你别为自己开脱,没你老二也死不了,从根儿上说,是你在咱阿玛跟前儿率先揭发老二的,你不把他跟顺福的事儿亮出来也不会得罪顺福,不得罪顺福就不可能有后来的牛棚,所以罪魁祸首就是你。我说,祖宗们,有话咱们回家去说,别在人家家里较劲儿。不提家尚可,一提家,老四的疯劲儿就上来了,他说。那个家能回去吗?贼风飕飕,鬼影憧憧,老二的yīn魂压根儿就没散。老三说,那是你心里有鬼。老四说,你心里没鬼你怎不回去?老三说,我没害老二,没往他身上栽赃。老四说,说这话你不亏心?人都死了你还往他身上写字,你还有人味儿吗?这一说,击到老三的最痛处,他一反常态,抄起身边的暖水瓶狠命朝地上砸去,借着那砰然而起的巨响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四,以后我要再见你就像这个壶!老四说。话别说这么绝,咱哥儿俩还有一面之缘呢,那是在你的追悼会上……
李家的人已经围过来了,舜铨的几个小舅子脸上带有明显的不快。李家老太太说,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大喜的日子,这是怎么了?我说是三哥没留神把壶碰倒了。舜錤也自觉失态了,赶紧打圆场说是不小心……李家老太太是jīng明人儿,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不紧不慢地说,金家是大家庭。治家有道,母慈子孝,我们就是冲着这个才把闺女给了的,俗话说福善之门和睦,以后的日子还长,将来丽英过去,你们哥儿几个还得多提携指点才是,她那不管不顾的脾气一上来就让人憷头,往后在一块儿,得互相包涵着点儿!老太太说的是她的闺女,点的却是金家的爷们儿,老三、老四都站在那里没言语。酒席上,老四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就走了,老三倒是一直陪到底,脸上虽不显山露水,心里的不平静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知道这一切,气得手直发抖,她说,老三、老四是给金家散德性呢,要是他们的亲妈还活着,能饶得了他们才怪!母亲说,记着,以后别让那两个东西碰面儿,咱们丢不起那人!我说,只两个还好说,至多摔个暖壶,要是东坝河的顺福再搅进来,这场乱仗不知要打出什么花样来呢!
母亲说,也怪,那只huáng鼠láng自打“文革”以后怎就没了音信呢?
五
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有一天,舜錤的儿子金昶约我在北海仿膳吃饭,我就去了,席面上却意外地碰见了老四的儿子三虎和顺福的儿子德明。金昶在电影厂做编剧,讲起话来常常是妙语联珠,论huáng数黑,给人一种聪明外露的感觉。曾经光着屁股在破絮里缩着的德明现在已一身名牌,西服革履地挺拔起来了。德明递过他的名片,名片很jīng美,散着甜腻腻的香气。金昶说德明是安提特陶艺公司的总经理,大款,这顿饭就是他特意请七姑爸爸的。我问安提特是不是中外合资,德明说不是,是他们几个爱好陶艺的哥们儿合资在门头沟办的厂子。我问为什么偏偏取了这么一个非常西化的名字。德明说当时三个人想不出好的厂名来,便一人翻一页字典,把第一眼看见的字联起来并做厂名。就出来了“安提特”这个很奇怪却又很顺口的名字。德明说,安提特好,安提特给他们的厂带来很大效益,大伙儿都说安提特有神气儿。我想告诉他安提特是希腊魔鬼Atenagoras的译音,那是一个大鬼,与撒旦同级别的大鬼,竟被顺福的儿子捡来了,看来父子两代烧窑都与鬼有着不解之缘。我问德明的陶艺公司都烧些什么。德明说烧大碗,烧有中国特色的大糙碗,土釉蓝花,写着“吉庆有余”的字样。我说,这样的碗也卖得出去?德明说,怎的卖不出?这样的碗只有中国有,这种返璞归真的乡土气息正是生活在高科技快节奏中的人们所怀念向往的,在国际市场很吃得开,人家一看就是中国的,假冒都冒不出。我真不敢小看昔日光着屁股在破棉花堆里滚的经理了,同是烧大碗,他和他的父亲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德明请我吃饭,以往日的经验我感到,大凡这类人的饭都不是那么好吃的,葡萄美酒的背后决不是单纯的友情。三虎有些腼腆地叫我姑爸爸,他和金昶还是依着旗人对姑奶奶的称呼叫我,这使我感到亲切。想起当年他用垂线法为老七在地图上寻找结婚地点的事,我突然觉得很好笑。三虎不好意思地说,姑爸爸您甭乐,我知道您想起什么来了。我说我想起你画地图的事儿来了。金昶就问怎么回事儿,我说了,金昶与德明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金昶说这倒是个好素材,可以用到电影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