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辈们在一起总是愉快的,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酒。金昶说,姑爸爸您说,当年我爸他们跟huáng四咪一块儿逛北海那是一种什么心情?我说,能有什么心情,公子哥儿捧女戏子,胡闹罢了。金昶说,我爸是胡闹,huáng四咪可不是胡闹,她是国民党,带有发展组织任务的,所以“文革”才把金家老哥儿几个都装进去了。德明赶紧补充,还有我爸爸。我说,这些事儿,老辈儿都不提了,你们不要再翻腾,金家好不容易不打仗了,你们千万别再点火煽风。金昶说,gān吗不翻腾?现在才是翻腾的时候。您想想,当初说我爸爸在六国饭店会见了国民党要人某某人,是谁牵的线儿?是huáng四咪!这么看,那位huáng四咪就该是咱们这边时刻不忘的统战对象,我爸爸既然有这关系gān吗不充分利用?别人想跟台湾那边搭关系还搭不上呢。我问金昶怎么利用这关系。金昶说。凭着这,也该闹点儿政治资本,比如进个政协什么的。德明在一边敲边鼓说,男人就得参政,不参政的男人是窝囊男人。我刚想说他爸爸昔日当警察也算参过政,照样窝囊了一辈子,不料却听三虎说,我爸是货真价实的三青团,去妙峰山参加过活动。我说,参加过三青团的活动不见得就是三青团。三虎说,我爸当初都承认了,您还替他遮着gān吗?德明说,关键人物是huáng四咪。huáng四咪临去台湾发展了这么多人,这些人“文革”也为她吃了不少苦,俗话说苦蒂甘瓜,咱们到今天总不能结个苦瓜。苦蒂苦瓜,真那样我们的亏吃大发了。我说,你们三个把话说明了,翻老账究竟是什么意思?金昶说,动员我爸爸,充分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我问,什么是有利因素?金昶说,只要承认与某某人有过来往,别人就得刮目相看。我说,你真相信有那事儿?那些高压之下的胡咬你们也当真?金昶说,不当真怎么能定案?我说,“文革”时定的案那也叫案?什么叫捕风捉影啊,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就叫捕风捉影。德明说,有些人也想捕风捉影呢,问题是他们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咱们以前既然为这个受过整,今天总得有个结果,现在的人都巴不得外头有关系,以前也没听说谁是什么,现在门户一开,好,吴三桂的三孙子、袁世凯的gān儿子,什么都出来了,是与不是也无据可查,但谁也否定不了,否定不了自然有人另眼相看,自然也就有好处等着。
我问德明他爸爸对huáng四咪这些事儿是怎么看的。德明说一提huáng四咪他爸就哑巴了,不吐半句实情,他爸是叫“文革”整怕了,怕牵连,怕引火烧身,一点儿也不知道手里这张牌的价值。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劝劝他爸和那老哥儿几个,还是当年那些事儿。咱们也并不因形势变了而添什么加什么改什么,至少属于咱们的就应该给咱们。我问,什么是应该属于咱们的?三个人都不愿回答,似乎也不好回答。我说,你们可以直接去找你们的爸爸,他们能给你们一个说法。金昶说他爸说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儿都只因了两个字“年轻”,他爸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表面看起来老爷子是大彻大悟了,实际上是稀里糊涂。三虎说他爸爸近来只是玩儿鸟,也不是不关心台湾的事儿,所关心者无外乎是真的一国两制了那钱怎么算,整个儿一个小市民头脑。哪儿还有大宅门儿出来的气魄。
喝完了酒又划船,小船dàng在悠悠绿水中。老三、老四和顺福的儿子轮番操桨,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胧中我觉得时光好像倒退了几十年,小船上载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这汪水上挥动双桨,也看着那白塔、龙亭的缓缓移动……
历史的近似让人忽地猛醒,我赶紧坐直了身子。三虎脸上冒着细汗笑着对我说,姑爸爸一通好睡。我说,我睡着了吗?德明说,您都打呼噜了。我说,今天喝得是有些过量,你们三个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说,这么说吃饭时候我们给您说的那些您都当酒话听了?我说。你们都说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金昶嘿了一声说,您真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真上道儿了!
我说我跟他们的爹一样,老了。
小哥仨觉得很丧气。
六
母亲的身体日差一日,灯尽欲眠时她常常披衣而坐,聆听窗外飒飒的风声,那神情分明已经走得远了。
有一天,母亲说,立chūn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顺福叫来吧,我烙chūn饼给他们吃,这是顺福盼了多少年的。老七舜铨说,把他们凑在一块儿怕又要闹起来,咱们家已经没碗可摔了。母亲说,都七十的人了,能闹到什么份儿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见面,难道还至死不见不成?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儿,这里还是个家,还有理由聚聚头,我一死,他们找谁去哇……
舜铨点头说也是。于是像当年搞“反革命串联”一样。我又从城东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顺福,说母亲请他们立chūn那天来吃chūn饼。
母亲没生过儿子,但她为人善良随和,对金家的孩子各个从小就疼,所以很得孩子们的喜爱。当年,按规矩,小字辈儿的像叫张氏为二娘一样,都叫她三娘。可后来,老一辈儿的一个一个地走了,只剩下了母亲,母亲为金家扛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知不觉中,哥哥姐姐们也都管她叫妈了。妈还真想着他们,常常一个一个地跟我说起他们。
老三住在gān面胡同,已经退休,在家里抱孙子。退休后的舜錤言语也不多,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胆小怕事的人。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后院那棵桑树锯了没有。我说早锯了,妈看着它伤心,就让七哥找人锯了。舜錤说还是老七孝顺,不似我们,一去不回头。又说后院栽什么不好,偏偏栽棵桑树,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树想到了老二,便说,家里变化也很大,前头的房连大门都被拆了,盖了楼,咱家只留下后园的花厅和那间做堆房的小屋了,花厅老七两口儿住着,小屋妈住着,妈也是老得厉害了,病病歪歪的还念叨着你们,想着给你们烙chūn饼。舜錤听了眼圈有些红,说做儿子的举足出言,应该不忘父母,如今这大年纪却还让妈惦记,真是连畜生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只是怕见着那棵树……我告诉了他请他立chūn回去,他马上问老四回不回。我说,回,妈想同时见见你们。
舜錤听了,久久没有说话。窗外有风,少时又增加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玻璃上出现了水痕,下雨了。我感到这场借风而来的雨到得早了些。舜錤拉过一本书,随意地翻动着,我知道他是在掩饰他纷乱的心绪,思考着弟兄见面何以相对……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说回还是不回。他没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枝对我说,我早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心固可使如死灰,残骨却依然肮脏人间,几十年悲欢顺逆,无不可告人或不足与外人言之事,却落得个兄弟反目,论根结,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呢?……我说三哥也不必沉湎于过去,时间的冲刷又何尝不是抚平伤痛的最好办法呢?妈盼着见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您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目前金家几十口人,所剩的老辈儿就她一人了。老三说,谁说不是呢?是该回去看看了。我说,这回您见了四哥,千万别再吵。舜錤转过身来说,要吵得起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