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这祖孙俩的对话只觉得好笑,——怎么金家就是老太太惦记着金瑞?我要不惦记他我能翻山越岭地跑到后段家河!怎么要是金瑞的阿玛活着也不会让他等到今天?我那个孽障五哥要是活着,金瑞是怎么个下场还难说呢!合着我的辛苦都给抹了?这娘儿俩,糊涂到一块儿去了。偏偏这时王玉兰要体现一下做金家媳妇的认真,她不会请安就磕了头,那磕法就跟在乡下的野庙里给那些神像磕头似的,动作很大,很虔诚,但不雅。
王玉兰的几个头把我母亲磕得目瞪口呆。
王玉兰站起身推过发财,让他也给太奶奶磕头。愣头愣脑的发财哪里肯就范,生硬僵挺,别着身子就不往chuáng跟前凑,真如一头又犟又扎眼的骡子。王玉兰拽着他。嘴里大声训着:你看你这娃儿,你看你这娃儿,咋是个这!王玉兰那陌生的陕北腔,那浓重的鼻音,将屋里的空气震得嗡嗡作响。母亲的喉咙咕噜一声,脸有些发紫。站在一边的七嫂赶紧用吸痰器将母亲的痰吸了。七嫂说,不磕就不磕,别难为孩子了。金瑞说,发财是大小伙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他在那山洼洼里哪玩儿过这些花样?王玉兰说,这娃忒不懂事理,我在路上教了他一路,说得好好儿的,他就是解不下。到太奶奶跟前就不是他了。母亲摆摆手,意思是免了。我明白。老太太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接受这个陕北女人和她的儿子,甭管是磕头、请安还是鞠躬,母亲一概不受。王玉兰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孙媳妇,按我们家的老理儿,老太太初次见面是要有份礼物给她的,这回,母亲却什么也没给……
发财还在一边没心没肺地问:爹。你为甚管你奶奶叫太太?
金瑞说。我们是旗人,旗人都这么叫。
发财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汉人,对吧,爹?
发财把“我”的音发成了“饿”,让从没出过北京圈儿的母亲和七嫂听得有点莫名其妙。
金瑞说,对,你是汉人。
母亲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了。
没过一个礼拜,母亲就去世了,整个金家,哭得最伤心的要数金瑞。大家都说他不是哭老太太,是哭他自己,这回是真没人疼他了。
办完母亲的丧事,我也要回陕西了,走前我对金瑞说,金瑞你要勤快,要尽快找着工作,北京不比后段家河,你七叔舜铨是个没有单位的画家,不是村里的队长,他顾你也是一时的,你在这小屋里住着,也是个没法儿的法儿,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不好过的,特别是对你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大老爷们儿来说。金瑞说他知道他现在完全是背水一战,没有任何退路了,他今天睡醒午觉就去找三大爷、四大爷和七叔,让他们帮着找事儿。
金瑞的午觉比找工作都重要,我对他的前途实在不抱太大希望了。母亲说得好,该撒手时总得撒手,谁也不能包办代替地把这从陕北来的一家子全包下来。母亲都闭眼了,我gān吗还睁着?
四
可以想像,在以后的日子里金瑞一家过得非常艰难,且不说他那陕北的婆姨和外姓儿子能否为金家人所接纳,能否与大城市融为一体,单是他的工作就是让人很头疼的一件事。
我听说金瑞走过不少单位,都没gān长。
最初我们家老四舜镗托朋友介绍金瑞在家门口附近的煤厂当临时工,用平板车给人送蜂窝煤,按量提工钱,只要肯出力,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不少。但送煤绝对是个力气活儿,不比在后段家河耪大地轻松,金瑞受不了这个苦,从板车上夹起第一筐煤那一刹那,他就认定了这是件gān不长的活计。果然送了没两车就腰疼,疼得岔了气儿般地不能忍耐,一筐煤扭扭捏捏没走到地方就给人家摔那儿了,害得买主死活不答应。金瑞赶紧给家里人捎话,让后院的“闲杂人等”前来救驾。赶来的闲杂人等当然只有王玉兰和发财,那娘儿俩一路小跑奔来的时候,金瑞正在树底下抚着腰龇牙咧嘴。他老婆和儿子接替完成了送煤任务,用车把金瑞又拉到了东直门医院,扎了针、拔了罐儿,一通好折腾之后才拉了回来。
以后,发财索性辞了高中不念,顶替了金瑞每天送煤。
金瑞还在王府井的一个宾馆gān过清洁工,擦玻璃扫地倒是比送蜂窝煤轻松,但架不住不能闲着,gān净不gān净的你老得抹拭,尤其是那镜面一般的玻璃砖地,进来一个人你就得过去拖一遍,稍一偷懒,地上就是一串脚印。而金瑞偏偏就看不见那些脚印,他动不动就想往大厅的软沙发上歪,这当然是这座管理严格的四星级宾馆所绝不能允许的。管理人员找金瑞谈话,人家还没说什么,金瑞先不gān了,他说见天儿穿了这身不huáng不绿的工作服在前厅拉着拖把走来走去,他还嫌丢人……后来,这个工作就由王玉兰接替了,王玉兰gān得很出色,月月能拿到奖金。
金瑞还倒卖过蔬菜,gān过清洗抽油烟机,当过“老三届”饭馆的门卫,推销过“蓝带”啤酒,充任过游泳池的救护,摊过煎饼,画过风筝,搞过“仙妮蕾德”传销,办过广告公司,炒过股票……好像哪个也没让他发了。我推测,这恐怕和金瑞的禀性有关,还是陕北老乡说得对,他是“惜力”,是太在乎自己。因其懒,就软绵绵的一摊,永远地端不上台面,永远地提不起jīng神。人说抽烟上瘾,打牌上瘾,喝茶上瘾,嗜酒上瘾,想必睡觉也上瘾。我写信给住在老宅里的七哥舜铨说这事,请他多多关心五哥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舜铨是个很敦厚老实的人,对金家哥儿几个的事情从来不往里搀和,只知道画画。舜铨给我来信说,金瑞的慵懒之根在他的父亲……
五
金瑞的父亲金舜锫在金家众多子女中是最活跃、最有才华的一个,从小就爱gān些让人意料不到的事;聪明但浮躁,多情却不专;学不好好上却写得一手苍劲好字,书不好好读却说得一口流利外语;每天不是泡茶馆就是泡戏园子,跟一帮女艺人、女戏子打得火热,二十刚出头,吃喝嫖赌就已经玩得相当jīng湛老到了。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老五,最没办法的也是这个老五。父亲说他是金家的现世报,是专门为拆这个家而来的,见着老五从来不给他好脸色。
老五二十五岁以后又添新好,由满脸粉彩、宽服展袖地在台上唱戏,改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地在街上要饭。公子哥儿要饭,这也是当时一帮靠吃祖业的显贵子弟终日无所事事的无聊之举,搁现在来说或许就是一种“世纪末情绪”,但那个时候好像离世纪末还有段距离,说是“民国末”倒比较贴切。
为我们家老五的怪异举止,我曾经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专家探讨过,我说,以我的理解,老五的行径可能是一种对富足、平淡的挑战,是逃脱寂寞的标新立异,希望充实,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便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这情景很像今天有些小青年故意把好端端的牛仔裤挖个大窟窿,把一头乌黑秀发染得不蓝不绿。
专家的结论只有两个字:颓废。
专家说,此举也并不是民国时老五们的首创,早在清末,宗室贵胄的子弟们就经常这样了。那时他们的活动大都在北京陶然亭的窑台一带,定一时日,众子弟一改往日之油头粉面,而各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彼此相约相聚于窑台,痛饮无度,或歌或哭。届时窑台一片喧闹,一片洋相,一片污臭,一片láng藉。有文人夏桐逊在《乙丑江亭修楔诗》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