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他女儿张玉秀嘴里的张安达不知是谁。

  在敬老院里,张安达不再刻意避讳自己的太监身份,太监住敬老院,理所当然,他不住这儿住哪儿呢?没人提出异议。

  张安达在敬老院有自己的单独厕所,即将最里头的坑隔开并且很人性化地装了一扇小门,蹲坑上摆放了可以坐的座便椅。小门一关,里头自成一个小世界,谁想看太监怎么上厕所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我们家看门老张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怕也是达不到目的。北京人在厕所问题上向来不讲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销私用厕所,为便于管理,统一改成公厕,那些蹲坑旱厕依旧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无隐私,谁拉什么屎随时可以一览无余,彼此间可以聊天,可以jiāo流手纸,清洁工到点清洁,刷完了这个坑你挪个窝,换到另一个坑去就是了。张安达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厕的“单间”,级别不低,玩牌的老头们戏称张安达的厕所是“御膳房”,张安达一去厕所,他们就说他上御膳房做饭去了,这回做的不知是稀还是gān。

  张安达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缘很好,他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儿,肯给任何人帮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张安达永远把自己搁在最底下。

  张安达说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给闺女和姑爷添麻烦,我说,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济,没有收入,国家每月发八块钱,要论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够条件,我动员他过来跟您做伴儿吧。张安达听了想也没想说,完先生不会来。

  我回来跟老姐夫一说,老姐夫想也没想说,不去!

  我问gān吗不去?老姐夫说,不自由。

  张安达的女儿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让老人家住敬老院,在人们的习惯势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背后议论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张玉秀的级别一直没有提升,她一生也没有生养,人们说是缺德缺的,不养爸爸的人自然也养不出儿子。

  其实张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门给敬老院送了一台电视,1958年的电视,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门关了,老人们都集中在正屋看电视。那个小电影对我的诱惑太大,不顾母亲阻拦,我每天晚上都会踩着高凳趴前院后窗往里看,敬老院的电视摆在北墙,这样在南窗的玻璃上便会映出影像,当然全是反的,就这我也很满足了。电视是黑白九英寸,里头常出现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记得女演播叫沈丽,是我喜欢的人。每当我的脑袋在后窗户上一出现,屋里正看电视的张安达就会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让开,意思是别挡了我这个蹭客的视线。

  张安达对我说,他跟领导建议过,放电视的时候允许让我到前院去看,但是领导没批准,领导说周围孩子很多,放一个进来跟放十个进来一样,不能开了这个口子。

  张安达很遗憾,说他人微言轻。

  有一天张安达告诉我,礼拜六电视里要演《小放牛》,让我五姐来看,说领导是不会拒绝我五姐的。我跟五姐说了,想的是她不会来,她不可能为个《小放牛》到敬老院来蹭电视,可我五姐还是来了,是应张安达的邀请来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我随着五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敬老院的正屋里,面对着那个比小人书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机,看惯了反的,乍一看正的还有些别扭,沈丽胸前的那朵花明明是在左边,现在跑到右边去了。

  《小放牛》一直拖到很晚才演,屏幕上两个小人一蹦一跳的,看不清眉眼,灰不溜秋的也没有颜色,如同两只白蛾子在扑腾,远不如五姐和张安达当年演得美好真切。我有些不耐烦,但是看五姐和张安达,两个人看得都很投入,五姐姐的眼里还有泪光在闪烁。我心说,哭什么呀,你不是喜欢牧童吗,如今嫁了紫阳牧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七)

  1966年初,进了敬老院从未到过我们家的张安达突然出现在我们家的堂屋里。

  那是个冬天,天气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我也有几年没见张安达了,这次一见不禁大吃一惊,一个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的老头,黯淡得如同一块破抹布,坐在东墙的椅子上,跟墙上的古画连成一个颜色。我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怹上手“客”的位置空着,我知道,再怎么让,张安达也是不会坐上去的,甭管时代怎么变,张安达内心的规矩不会变。

  张安达见我进来,站起来请安,迫使得我也回了一个蹲安,心里颇觉好笑,这套礼节多年不用,几乎忘光,让五姐看见保准又得说我是“残渣”了。张安达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说小格格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认不出了。

  我说我这几年住校,也顾不上到前院陪安达打牌了。张安达摆摆手说,再别提了,打牌,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喽!

  张安达边说边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里头老有泪水流下来,也不知道是伤心也不知道是病。张安达的围脖拧成了一条“绳子”,乱糟糟绕在脖子上,使那难看的皮肤松弛的脖子更加难看,但仍能看出,“乱糟糟”是毛料的,有着黑色的条纹,就是说,它曾经鲜亮过,辉煌过,现在旧了,毛都磨光了,还在尽职尽责地起着保暖作用。张安达脚上穿着五眼灯心绒毛窝,还是八成新的,但是绒面已经被汤水油渍污得一塌糊涂。毛窝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当时属于时髦范畴,无疑是他女儿张玉秀从商场买来的。张安达曾经剃过“去青”的脑袋上顶着一个不灰不蓝的棉帽子,棉帽子一个耳朵耷拉着,一个翻了上去,帽檐儿开了线,用白线匆匆连缀了几针,那几个白线脚就明目张胆地直往外跳……

  这就是我小时候看上的牧童哥吗?这就是穿着灰哔叽长袍,风流倜傥的张安达吗?chūn尽有归日,老来无去时,我们家那位“小村姑”,现在仍旧光鲜得如同三chūn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却眼昏手颤,连步子也迈不利落了。

  满脸褶子,说话没有底气,蔫声细语,倒更像一个老妪。

  太监原来这般不经老!

  张安达来我们家还是没有空手,这回带的是我在他们家见过的那套粉彩薄胎西洋美人茶碗和茶碟,张安达跟我父亲说这套瓷器是他十六岁那年演《小放牛》,敬懿太妃的赏赐,这些年他一直留着。洋人送给太妃的,想必是很珍贵的物件,他在敬老院用不着这东西,送给我父亲还能是个念想。

  父亲看了碗底的字,说上头确有英文“敬送敬懿皇贵太妃”的字样,是英国人送的,这个碗是喝红茶用的。张安达说我父亲留过洋,又懂陶瓷,这套碗到了我父亲手里也算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归宿,夙愿堪偿,他替他的碗高兴。

  父亲对张安达送来的茶碗没有拒绝,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回赠东西,张安达送过碗之后再没话说,倒是我父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没用闲话。母亲拿来五姐由紫阳带来的橘子让张安达吃,张安达哪里吃得了,他嘴里一颗牙也没了。张安达问了五姐的情况,母亲说让孩子拖累着,怕再没有闲心唱戏了。张安达说,五格格天生嗓子嫩,扮相靓丽,演小村姑得天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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