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母亲说连五姐的女儿现在都到了小村姑的年纪了,她再不是当年了。张安达摇摇头,喟然长叹,儿女催人老啊。

  末了张安达说要到西院看看完颜姐夫去。

  母亲说老姐夫屋里不生火,寒气大,怕是待不住,他们练功的人爱清冷。张安达说不碍事,当年他在寿康宫,冬天除了老太妃的小暖阁地上有火道,别的地方都跟冰窖似的,他打小冻惯了。母亲让我陪着张安达上西院,说院里上上下下的台阶多,留神别磕着碰着。

  父亲送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跟张安达告别,这是以往没有的,张安达有些受宠若惊,回过身给父亲请了个双安,这个安请得直起直落,利落优美,是我见过的最标准最漂亮最郑重的安,仿佛当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张安达身上。

  我搀扶着张安达上西院,张安达的腿明显地迈不开步了,几乎是在蹭,不是我扶着,有几级台阶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这个老爷子是怎么从前院蹭过来的,这得花费他多大的jīng力啊。张安达穿着厚厚的大棉裤,裤脚绑着,隐隐地从那大棉裤里发出难闻的气味儿。一辈子都是从别人角度体谅事物的张安达,一定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儿,在西院角门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对我说,不用扶了,我可以扶着墙自己走。

  看着枯槁孤单的张安达,我内心一阵悲凉说,安达,您见外了,我是您抱大的啊……

  张安达一双浑浊的眼里有清亮的泪流了出来,执巾揾泪,唉了一声说,没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这是我们这些人的通病,那个刘掌案,还没到六十岁,裤裆就老是湿的了,味气忒大,众人避他唯恐不及,没人愿意到他跟前去,在庙里住着,我半个月过去给拆回棉裤,送点儿吃的,怎的也是师徒一场……我明白这个,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门房,同屋人家没说什么,咱们自个儿得自觉,不能招人讨厌不是。

  我说,安达,我还记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样,多好看的一个牧童哥呀,后来看过很多牧童,都没您演得好。

  张安达说,《小放牛》是个梦,年轻的时候常做梦,现在成宿成宿地醒着,甭说梦,连觉也没有了。

  张安达说着指了指西偏院说,还不如完先生,人家压根就不睡觉。

  我说,安达,您这一辈子不容易……您心里苦……

  张安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丫头,安达没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张安达将我呼作了“丫头”,不再是“格格”,就是说,我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认同。这是我至今想来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台阶的时候,我用左臂端着劲儿托着张安达的右手,张安达的手明显地向下用力,他对这个姿势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给当年的主子当惯了着力的支点……

  那天,从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时候,张安达留给了老姐夫一个手巾包,他没说是什么,老姐夫也没问是什么,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包很不重要,远不如他们谈论的糊鞋匣子难以掌握的技巧问题。我对那个包更没在意,想的无外乎是几颗花生米,两块豆腐gān……

  将张安达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和父亲谈论张安达。母亲说张安达也是奇怪,好些年不来,三九天,天寒地冻地跑到后院来,什么事儿没有,就送一套碗,然后gān坐着。

  父亲说,张安达哪里是送碗,他是辞路来了。

  母亲不说话了,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许多惆怅。

  “辞路”是旗人的传统规矩,老人年纪大了,趁着还能走动,最后一次出门,到亲友家去,叙叙旧,聊聊家常,并不说离别的话,免得让对方伤心,但暗含着道歉辞别的含义,意思是jiāo往一辈子了,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谅解担待。辞的和被辞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事后我才知道,张安达留在老姐夫屋里的不是花生米,是钱,是他一生积蓄的剩余,一半给了张玉秀,那个受他折磨而无怨无悔的闺女;一半给了我的老姐夫,老朋友天津人完占泰。

  chūn节到了。

  大年初一天刚亮,我们家被一阵激烈敲门声惊醒,母亲让我出去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了。

  我冒着雪打开街门,几个人抬着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里闯,我张开胳膊往外堵,哪里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进来了,停在院子里。我说,你们往我们家送棺材什么意思?

  他们说,是你们打电话让送的。

  我说,谁打电话你们给谁送去,我们没打电话。

  他们说,你这人,这事能闹着玩儿吗?

  我说,我没跟你们闹着玩儿,是你们跟我们闹着玩儿。

  对方说,这里不是2号吗?

  我说,没错,2号。

  他们说,那就对了。我们就是给2号送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老七回过味儿来了,从屋里跑出来说,我们这儿是2号旁门,你们找的2号在前头,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说,这可不怪我们,谁知道2号和2号旁门是俩院子。

  我说,呸!晦气!

  另一个说,小同志你别这么说,大年初一就给您家送材(财)来,您家今年准升官又发财!求之不得哪!

  我说,去你妈的吧!

  一个年纪大的说,大年下的,怎么张口骂人?

  我说,没揍你们就是好事!

  几个人自知理亏,不再计较。将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里,我看见父亲靠在被子上,气得脸色刷白,怹活了一辈子,还是头回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老七说,都是“旁门”闹的,大年初一来这么档子事儿!

  母亲说,老七你跟丫丫把院里的雪扫扫去。

  老七说,大过年的不兴扫地。

  我把他拽出来说,让你扫你就扫,说那些个话gān什么!

  足不出户的老姐夫那天破例从西院走出来,站在院里凝神地朝天上望,天空yīn霾灰暗,雪花从虚缈的高天飘摇而下,无声地落到地上。我问老姐夫看什么呢,老姐夫说,这雪还没下透,待会儿有场bào雪呢。

  我说,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老姐夫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说,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老姐夫没接我的茬,仍旧朝着天上呆望,将眼神送得极高极远。我正随着老姐夫的眼光寻觅,猛听前院有人撕心裂肺地一声哭喊,爸爸——

  。

  哭声一时不可遏止,有人劝阻,号啕变作了压抑的哭泣,边哭边在诉说。老七说,听声音好像是张玉秀。

  的确是张玉秀,张安达于除夕夜里溘然长逝,那口棺材就是为他准备的,却送错了地方,进了我们的家。他的女儿得到消息赶来了,一身重孝,送来了她父亲的“根”,那是她父亲生前反复jiāo代的,父亲说女儿是他此生最贴近的人,是亲人。

  太监张文顺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全须全尾”。

  同年八月,我的父母也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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