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萧说,就是让你吃饱了你也听不出滋味来,你就没这根弦。
老剩儿反驳说,那不见得!我从小就听我妈唱“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我不是听不出好来。
老剩儿姓史,家住西郊。有个寡妇妈,家里孩子不少,他是老小,所以才叫了“老剩儿”。也是命,史家的孩子多虽多,却落不住,小小年纪便一个个急匆匆地奔了huáng泉之路,只剩下这个“剩儿”,跟着老母亲相依为命。用现在的话说是老剩儿的恋母情结很重,动辄就是“我妈怎的怎的”,把妈老挂在嘴上。史家穷,孩子却养得娇,老剩儿十三进“隆记”的时候,脑袋后头还拴着一根小辫,扎着红绳,完全是个大孩子。
王满堂没理会老萧和老剩儿的争辩。他喝了一口茶说,今天锣鼓巷李先生家要修房,挑顶换椽子,顶是单檐歇山顶。老剩儿你叫上三个壮工把这个活gān了。
老剩儿不想去,他说歇山顶他gān不了。
老萧也说,老剩儿的活儿软,戳不起来……
王满堂说,怎么叫戳不起来呢?当初修成王府卷棚的时候我也觉着自个不行呢,还不是摸着gān着,就把活gān出来了?不能什么都指着师傅,靠着师傅,有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早晚都有单独挑大梁的时候。
老剩儿还是有些犯憷。
王满堂对老剩儿说,修歇山顶是古建里最常见的活,你跟着我也修了不少了,去年修故宫神午门的东大房你还记得不?就照那个gān。
老剩儿说,师傅您不去呀?
王满堂说,一个小院挤得下那么多人?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大活,我得在这儿候着。一又嘱咐说锣鼓巷李家是个大宅门,上大宅门gān活得懂规矩,进门记着穿长衫,gān活时脱了,上房前言语一声,让人家茅房里的人提早回避。gān自己的活,别东张西望。无论活gān完没有,走的时候都把院子给人打扫gān净……
老剩儿点头称是,准备招呼人上锣鼓巷。
王满堂要来三个肉馒头,让老剩儿趁热吃了。老剩儿有些不好意思。王满堂说,你别推了,吃饱了快走,还能抢出半天的活来。
老萧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先别急,容我算算。今天是十月初四,忌土瘟土府土,忌天贼月建,天地转杀九土,怕是动土不宜啊!
众人看着王满堂。
老剩儿也有些犹豫说,师傅……要不就等明天……
王满堂对老萧说,老剩儿他妈病着,他挣一口是—口,你没看见他都急成什么了?老萧,你那老皇历该收也得收收,不能不管不顾,什么时候都往外晾。
老萧没有说话,把脸转向台上的筱粉蝶。
王满堂没理会老萧的态度,对老剩儿说,你走吧,活gān细点儿。
老剩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有人进来说,锣鼓巷的房主李先生刚才捎话来,说下礼拜再开工,主要是这几天手头钱不凑巧。
老剩儿看着王满堂不知如何是好。“
王满堂说,那就先别去了。这年月,白gān拿不着钱的事多了,北京城跑了多少大官啊!
老萧脸看着台上说,人家李先生就不会跑,这个李先生要跑就不会修房,还是挑顶大修。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是跟天硬掰着,不行。
老剩儿说,咱们快半个月没活了……
王满堂安慰他说,咱们有手艺,不愁没饭吃,我让大摊儿出去找活了。你放心,有大活咱们全上,有小活就是你一个人的。
老剩儿说,咱们见天在茶馆里死等怕不是个办法。
王满堂叹了一口气,很是有些一筹莫展。
老萧望着台上赞道,这丫头越唱越有味了。
旁边一个喝茶的问,萧先生,您说这筱粉蝶来北京,也是应着数数?
老萧得意地说,那当然。筱姑娘是属牛的,往西来是顺,如今又站在艮位上,照这样,不出一年,准是大红大紫。
另一喝茶的说,萧先生,现在解放了、您这“隆记”养的风水先生怕也该歇了,共产党好像不信迷信。
老萧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地说,谁说这是迷信?这是科学!大科学,一辈子也钻不透的大科学!天地未形,曰太始,太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是盖房就得讲风水,讲风水就得有风水先生。共产党也得服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经验。坐北朝南的大瓦房谁不爱住?没风水先生盖得出坐北朝南……
王满堂说,你行了吧,少说两句,下一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老萧说,担心我gān什么?大可不必,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土木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下步棋我算过了,咱们要启大运……
老萧正说着,满头汗水的大摊儿领着一个gān部模样的人来找王满堂。
王满堂赶紧让座,让泡好茶。众人见来了官面上的人,都觉着新鲜,呼啦啦围过来好几个,为的是听听gān部说些什么。大摊儿介绍说那gān部姓张,正在茶馆外头四处打听师傅呢,刚好让他碰上。又对gān部老张说。这就是我师傅王满堂,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都是行家。
张gān部就跟王满堂握手,亲亲热热地叫王师傅,没有一点架子。大家都认为张gān部是来找大伙gān活的,由官方出面,这活小不了,至少两三个月的嚼谷有了。张gān部很客气,一口一个工师傅地叫。说他是建筑部门的,知道“隆记”是藏龙卧虎之地,有一批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就想跟大伙商量商量,成立古建队,抢救修复北京一些濒危的古旧建筑。张gān部说,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首要的就是古建行,北京毕竟是一座古城。
王满堂有些沉吟。成立古建队,这关系到“隆记”老的小的,几十口子人的前程。他得细细掂量掂量,这不是一句简单的gān或者不gān。
年轻人则有些急切,他们问古建队拿不拿国家工资,算不算国家的人。
张gān部说,算。
大家就都看着王满堂,眼神迫切,希望他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而王满堂却还在犹豫。这时,老萧挡开众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隆记”营造场的,按说也都是国家的人。“隆记”营造场不是一般的营造场,那是给宫里伺候差事的,技术都是一顶一的棒。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的老掌柜赵万和吧,西太后时代是戴红帽子的,珊瑚顶哪,派头大了,在土木行,谁提起来谁坚大拇指!宣统时候,我们修过水晶官。御花院甬路的砖雕故事,就是王满堂和他师傅码的;”袁世凯时候我们修过中南海;段琪瑞时候我们修过铁狮子总理府。也就是到了日伪以后,我们才接些外边的零散活计。
张gān部说。我知道,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我们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要把你们这些能耐人收拢起来。“
王满堂问张gān部是不是要收买他们。张gān部说不是收买,是要把大伙组织起来,一块儿建设新中国。还说了些革命的话。
王满堂向张gān部提出,既然要组织起来给公家gān,那么“隆记”的老少爷们儿就—个不落,都进建筑队,其中也包括老萧。张gān部问老萧在“隆记”是gān什么的。王满堂说老萧是看风水的。说萧家几辈儿都在“隆记”、是土木行离不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