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摊儿问柱子,你跟总理说什么来着,怎么把总理乐成这样?

  柱子说,我想给总理敬酒,总理非说咱们是建大会堂的功臣,要给我敬酒。柱子说他们建筑工人是第一批在大会堂开会的,宴会厅的炉灶起火,第一顿饭就是为他们建筑工人做的。他代表全体工人向总理敬酒,当时心里激动得怦怦的,连酒杯也端不住了。

  王满堂说,瞧你这出息!

  柱子说,总理说了,你们建筑工人是大会堂真正的主人,谁愿意什么时候看人民大会堂就可以什么时候来看。来的时候就说这个大会堂是我盖的,是周恩来批准我来的。

  王满堂说总理懂得建筑工人的心。这时霜降挤到王满堂身边,把一块系着红绸子的大灰砖递到王满堂手上。王满堂端详着手里的砖,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王满堂一伸手,大摊儿递过一把刻刀,王满堂三下两下旋刻出海水江牙图案,赞道,好砖!

  大摊儿把砖雕举起让大伙看。大伙传着看,称赞砖的质量,也称赞王满堂的手艺。老石握着霜降的手说,感谢临州人民对我们的大力支持。

  霜降说,俺二姑说了,国庆节一过马上把砖送来。

  在大伙的掌声中,霜降不好意思地对王满堂说,表姑夫,俺上回……你不记恨俺吧?

  王满堂装没听见。

  鸭儿的情绪低沉到了底点。团没有入上,还挨了一个处分,虽然大安说是“小事”,可是他们的学校并不认为这是小事。学校拿这件事情教育大家,说这是典型的个人主义思想在作怪……

  每天一放学,鸭儿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说话,谁也不见,连吃饭也一人在屋里单独吃……周大夫说鸭儿这举动是一种病态,说轻了是性格孤僻,说重了就是自闭症。周大夫让大妞领着鸭儿去看看病,大妞说,看什么病呢?她也不发烧,哪儿都不疼。周大夫说不是只有发烧了才算生病,有时候jīng神上的压抑也是很厉害的,特别是对鸭儿这样的女孩子,时间长了不好。大妞问到哪个医院去看好。周大夫说上安定医院。刘婶一听就蹿出来了,说安定医院是专治jīng神病的,周大夫把人家的姑娘往那儿推,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大妞一听是治jīng神病的,也很不高兴。

  别佳在这件事上一直抱有愧疚之感,鸭儿情绪上的变化也引起了这个小男孩的不安。他说,鸭儿姐姐,你怎么老不说话呀?他让鸭儿骂他,鸭儿不骂;他让鸭儿打他,鸭儿不打。他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为了哄鸭儿姐姐高兴,别佳就给鸭儿姐姐唱歌,唱俄罗斯的“卡秋莎”,唱“红莓花儿开”……稚嫩的男童声用俄语唱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种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不但让鸭儿,让院里所有的人都听得入神。

  大妞一边为王满堂端来洗脚水一边说,这个傻别佳倒还会哄个人儿。

  王满堂说,那小子聪明。长了俩脑子,一个中国的,一个苏联的。

  王满堂问大妞那个玉坠儿找着了没有。大妞说没有。王满堂让大妞抓紧找一找,说临州的砖运来了,下一步就得起墙,那个坠儿是离不开的东西。大妞说她再好好找找。爹妈这样说的时候,梁子正在桌上做作业,他把头别得低低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他觉得很害怕,觉得对不住爸爸妈妈。他知道,那个卖给打鼓的玉坠儿是永远永远的找不回来了。一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不知怎么办好,他抓起本子跑了出去。

  往外跑的梁子正和刘婶撞了个满怀。刘婶顾不得梁子,兴奋地嚷道,你说新生这死人,她也真瞒得住,都七个月了。她就愣不告诉我。

  这可真是大喜事!不但是刘家的大喜事也是九号院的大喜事。这天晚上,大妞给刘婶道了多少回喜,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两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在一个晴朗的冬日,白新生抱着新生儿,走进九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结婚十年,十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刘婶乐得屁颠屁颠地从媳妇手里接过婴儿,大声说着,到家喽,到家喽,我们的大孙子到家喽。刘婶抱着孩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掀开一道小缝让王奶奶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小脸蛋多周正。

  别佳说,眼小了点儿。

  刘婶说,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崽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看了一眼大妞怀里瘦弱的门墩说,你们门墩生下来才五斤,瘦得小jī子似的,我们大孙子生下来七斤三两五,差一点儿七斤四两。

  别佳说,那是称没给够。

  刘婶并不理会别佳的挪揄,仍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福来说要好好谢谢周大夫。刘婶说甭谢他,说福来后来也没认真吃他的药,谢他gān什么?他巴不得无产阶级养不出儿子来呢。周大夫说福来养不养儿子跟阶级没关系,就是蒋介石也一样地养儿子。刘婶说她怀里抱的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哪,是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后代。白新生感激地让周大夫满月过来吃面。周大夫说甭叫他,他怕福来妈下毒。

  刘婶说,想的美,杀了你我斗谁去?

  刘婶的宝贝孙子被唤作套儿,是老萧给取的名。不但叫套,脖子上真拴了个套儿,为的是将孩子套住,好养活。套儿长得的确比一般孩子结实,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妈在商店里工作的缘故,别的孩子吃不到的jī蛋,套儿可以随便吃,别的孩子定量供应的婴儿粉,可以随便给套儿买。在当时来说,套儿可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幸福儿童了。

  相比较,王家的门墩就有点惨了。从哪方面来看,门墩都是属于那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一类,快一岁了,还不会站立,细脖子大脑袋,罗圈腿,跟比他小半岁的套儿待在一块儿,整整比人家小了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大妞就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末生老儿子。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能办得到的,没有不满足的。惯就了门墩小小人儿一个拧种脾气,属于王家孩子当中的异类。

  朱惠芬也是王家的异类,结婚一年了,她好像也没有真正融入到婆家里来,她客客气气的老像个客人,谁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在团组织生活会上,大家讨论和工农相结合的问题,朱惠芬说如果她连婆家这个简单的工人家庭都不能很好融合的话,就是她的世界观有问题了。她检讨说自己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小资产阶级情调很浓,所以,无论是在队里还是在家里,她都在自觉地、努力地改变着自己。但是事情往往跟她想的不一样。比如说今天,王家的饭桌摆上了,一家人团团围坐着准备吃饭,朱惠芬却端盆水进来了。朱惠芬说现在外面正流行肝炎,让大家洗了手再吃饭。没有人响应朱惠芬的号召,朱惠芬就逮住刚刚会扶着凳子站立的门墩,将门墩的一双手接到盆里。

  朱惠芬给门墩洗手,边洗边说,门墩手上有很多很多的细菌,还有蛔虫卵,还有奥巴巴,还有小虫虫……王满堂正吃一张饼,刚要吃,臭巴巴,刚要吃,小虫虫。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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