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也要看照片,想看看周大夫的妹夫穿国民党军服的模样。来人说张先生五三年就退役了,目前在美国当寓公。刘婶希罕美国也有移山的愚公,周大夫说是公寓的寓,不是愚蠢的愚。刘婶问什么意思,周大夫说就是在家闲着。
来人说张先生和周女士几次通过英国、香港带信给周先生,询问周先生的情况……周大夫赶紧说他一次也没接到过他们的信息,一次也没有!
刘婶扫了周大夫一眼。
来人要带一张周大夫的相片回去,给周大夫的妹妹,说最好要近期的。周大夫找了半天,最后从医疗证上揭下一张相片……刘婶建议周大夫赶明儿好好照一个,给他妹妹寄去。说罢,把周大夫那张小照片拿过来了。
……
大妞已经包好了包子。见周大夫送一行人出来,出于北京人的礼貌,也赶紧打招呼,说是刚蒸好茵香馅包子。吃了再走。来人感到周大夫的邻居都很热情、真挚,周大夫说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彼此就跟一家人一样。又嘱咐大妞,给他留俩包子,他回头过来拿。
送走美国来人,周大夫的矛头立即就对准了刘婶,两人一边吵一边从门口走进来。周大夫让刘婶以后少管他们家的事。刘婶说这是她的革命工作。刘婶说,你别以为这是你们家的私事,没那么简单。不是我拦着,你早把自己的照片给美国送去了,特务的表格上把你的小照片一贴,你说得清楚吗?
周大夫说,我妹妹想了我几十年,好不容易联系上了,竟盼不来一张照片,我……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呀!
刘婶说,亲不亲,阶级分。亲兄妹也有个阶级立场在里头。真有什么,置你于死地的就是亲兄妹,那个江南小妹妹的教训你还没吸取够吗?
大妞用盘托着几个包子来说,这话听着绝情,按这么着,这世界上谁还能信谁?又对周大夫说,五个包子,够你吃的了吧?
周大夫说,够是够了,还缺一碗粥。
大妞说,我管包子还管粥?凑合吧您哪。
刘婶说大妞刚才跟那美国来人张口茵香馅闭口茵香馅也不合适。大妞问茵香馅怎么了?刘婶说,让人外头人看了我们没见过什么似的,一个烂茴香,也宝贝似的挂在嘴上。
大妞说,我就不相信他外国就不吃茵香!
周大夫问刘婶应该说是什么馅。刘婶说再不济也得说猪肉白菜馅。大妞问猪肉茵香怎么了。刘婶说显得没水平。
周大夫托着包子往后院走,让刘婶记着,赶明儿把属于无产阶级的,有水平的菜给列个单子,大家只吃无产阶级的,不吃资产阶级的。
刘婶说,你这是什么话?
周大夫说,人话。
刘婶说,你这只什么jīng来了?对,孔雀jīng!别想乍翅!
刘婶嘴里骂着“孔雀jīng”,却由自家锅里舀了满满一碗江米粥,递给白新生,让白新生给周大夫送去。白新生说还是刘婶自个儿送去好。
刘婶说,我不愿见他,一见他就要抬杠。
白新生说,抬杠也是一种乐趣。不是谁跟谁都能抬。
正说话间,大妞扑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护城河那边传过信儿来,捞鱼虫的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白新生立即想到,他们家的套儿跟门墩他们都在那儿呢!白新生撒腿就往护城河跑。
刘婶一把拉住大妞,非说他们套儿是让门墩拐带走的,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跟王家没完。孩子们的事很难说是谁拐带谁,两人正争论不休时,套儿、门墩、刨子一身泥水地奔进来,刘婶心肝肉地向套儿扑去。套儿掀开他奶奶,大声喊,坠儿,坠儿,你快看看去吧!
门墩咧着大嘴说,大安死啦!
大安死了,死在夏日的一场雨后。如同当年的老剩儿,说没就没了。
报纸上刊登了大安的事迹,王满堂特意把这张报纸从古建队拿回家来,让刨子读给大妞听:
“……刚刚下过雨,护城河的水很急,只见两个孩子在水中扑腾着,顺流而下,向着暗沟流去。在这危急的时刻,民警安建辉冲过来,来不及脱衣服便扑进河中,游到其中一个孩子跟前,抓住孩子往岸上推……当安建辉把第二个孩子托上岸时,自己终因体力不支,被吸进排水的涵dòng……安建辉同志是灯盏胡同地区民警,二十九岁,共产党员,工作勤恳朴实,深得所管居民的信任……”
这篇通讯的作者就是马伟,是梁子崇拜的那个马伟。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新人人住的新房里,大安的相片缠着黑纱,笑眯眯地看着来安慰坠儿的人们。坠儿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她总觉得大安是临时去办什么事情,一会儿就回来……屋内,新钢jīng锅、新软缎被、花chuáng单、未剪完的喜字……原来是准备热热闹闹大办一场的……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终止符,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
坠儿呆呆地坐着,没有眼泪。
父母亲都说大安是个好人,坠儿没看错。刘婶说平时咱们老是学英雄,学英雄,英雄其实就在身边,愣没看出来。周大夫说刘婶的眼睛光看阶级敌人了,刘婶说她是得换个角度了。
影壁糊的泥已经斑驳,隐隐露出了内里的砖雕。jī窝已经残旧,自从那只肇事的公jī被王满堂深夜斩首以后,里面再没住过任何活物,如今被一些破烂杂物占据。
这天,鸭儿和苏三提着jī鸭鱼肉,大包小包地回家来了。苏三进门就说要给姆妈露一手,以前老是吃姆妈的,这回也让姆妈尝尝他的手艺。
柱子与朱惠芬及斧子也来了,是鸭儿打电话叫他们来的,说是请吃饭。
苏三一人在厨房掌勺,不要别人帮忙。娘们儿家在正屋聊天,自然就聊到了坠儿。坠儿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要不就一个人偷偷地哭,要不就一天一天地看书,大安这一死,事业就成了坠儿的jīng神支柱了。
大妞哭了,说她俩姑娘命都不济,好在鸭儿两口子现在关系已经不错了。以前两口子闹别扭就是一种磨合,哪对夫妻都是这样,都得经过这么一个关口。以老妈妈论看,没孩子拴着总是不牢靠。
门墩说他妈这观点太老,他将来结婚就不生孩子。
大妞说,你不生孩子专生浑蛋。
另一间屋里,鸭儿高兴地指挥着刨子、斧子抬桌子、摆筷子。刨子认为今儿是大安死了以后王家最热闹的一天。鸭儿嘱咐刨子,待会儿见了坠儿姑姑可千万别提大安的话,免得坠儿伤心。
大妞不落忍将苏姑爷一人扔在厨房忙活,转来转去还是转到厨房来给苏三帮忙。苏三围着围裙在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蒸豆豉,又熬鸭子汤……忙得满头大汗。大妞插不上手,看着姑爷有些心疼,跟姑爷说,过日子就图个火爆热闹,你要是早这么着也不至于跟鸭儿闹别扭。小两口,往后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再甭闹气,能在一块儿过就是缘分,这夫妻的缘分得几世才能修来。
苏三说,您这话说得对,我下辈子还跟国英一块儿过。
大妞让苏三待会和鸭儿好好敬老爷子两盅,说满堂最近修德胜门,累得够呛,再加上大安的事,心里一直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