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一人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一会儿,苏三走出屋来,坐在王满堂对面,垂着个脑袋不说话。王满堂给他倒了碗茶,苏三一口气喝了说,事情搞成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搞不通。
王满堂说他也搞不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苏三说他是很爱国英的,爱得一刻也分不开。王满堂说北京的爷们儿要是看上哪个娘们儿从来不会说爱,像苏三刚才那话,他说不出口。苏三问北京的男人要爱上了女人怎么说呢?
王满堂说,不错。对付。还行。
苏三说这不是感情语言,哪里还有爱的成分在其中,人又不是袜子,不错,对付,还成,难怪国英老是那么冷冰冰的。大妞说国英她心里热。苏三说他没感觉到。大妞说那是苏三没跟她贴心。苏三说他们睡觉的时候偶尔也贴过心。大妞骂了他一句二百五。
大安来了,告诉大家说派出所的民警在八宝山找着鸭儿了……
苏三着急地问,进炉了没有?
大安说鸭儿是不想回家,说那儿清静,在那儿散散心,现在大安把鸭儿送到坠儿的集体宿舍去了,让坠儿陪她聊聊。大安还没有吃饭,大妞给他下挂面,苏三说他也没吃,让大妞也给他下一碗,多放些猪油和葱花。
厨房里,大妞由锅里捞出荷包蛋,一个碗底放了一个,一个碗底放了俩。又捞出挂面盖上,端进屋去。
苏三看着挂面对大安说面就是碳水化合物,是最没有营养的东西,他每天要给国英吃一个jī蛋,四两青菜,十八粒huáng豆,三分之一勺猪油,这样才能保证一天的营养。为这个,他养了四只老母jī,一只公jī,他的蛋都是受过jīng的蛋,营养成分比没有受jīng的蛋高0.3倍。
大安只是笑。
苏三向大安介绍自己,酒不沾,烟不吸,把全部jīng力都用在提高生活质量上。每天早晨要拖地、烧饭,把两人的午饭做好,装在两只饭盒里,花样每周不重复,红烧成鱼、清炖蹄膀、海米菜心、甜咸豆腐gān……可是国英她偏偏不吃,国英要吃食堂!食堂里有什么?大锅烩萝卜、水炯洋白菜、土豆炒豆腐……
大安边吃边噗的一下乐出来,奇怪土豆跟豆腐能炒到一块儿去。苏三说他们厂的食堂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还做过抹布青菜汤呢。
大妞说,我闺女放着红烧咸鱼不吃,非吃抹布青菜汤?
苏三说他也不理解……上海刚刚流行的卡他就给她买了两套的卡衣服,两套啊,世界上有哪个男人两套两套地给老婆买的卡的。苏三说,难道我不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十分称职的丈夫?我没有不良嗜好,性格温顺,会过日子,相貌也出众,还读过大学,这样的理想丈夫是多少女孩子做梦也梦不到的。我们厂一个女青年,公开提出,她择偶对象就是要找会讲普通话的南方人,要找我这个档次的……
大妞说,什么话!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苏三说,我怎么会看到锅里的,我是吃着自己碗里的,也看着大安碗里的。
大妞说,你还惦记着小姨子!
苏三说,我的碗里只有一个蛋;他的碗里有两个蛋。
大家都明白了,苏三是生生把媳妇爱跑了,哪个媳妇也受不了他这份爱。而苏三则认为他的确是真爱!
大妞说,行了行了,当着小辈儿,张嘴爱,闭嘴爱的,寒碜不寒碜?要爱两口子回家关上门偷偷摸摸爱去,别满世界嚷嚷。
车已经没有了,苏三回不了昌平,大妞让他睡门墩那儿。苏三不去,嫌门墩脏,门墩也不愿意要他,嫌他酸。大安让苏三跟他到派出所值班室去凑合一宿。苏三更不去了,说他进了派出所,在大安那儿睡了,明天早晨出来说不清楚,这样国英会说,她一宿没在家,他就进了派出所,没法解释。
大安说,我也在那儿睡,谁能说什么!
苏三说,你在那儿睡,你是执行公务,我的角色除了受审别无其他。
大安说苏三是个死牛筋。
大妞说,难怪鸭儿不愿跟你过,对你这样的人,我有办法。大妞坐在chuáng沿上,拍着枕头,转身对苏三说,躺这儿来,挨着妈睡。
苏三向后退。
苏三对大安说,我还是进派出所吧。
王家用柱子给的钱,自己又添了点,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那台电视的牌子是“昆仑”,这个“昆仑”大概跟老萧说的“昆仑”是一个“昆仑”。
刨子抱着电视往院里走,王满堂在后头不停地嘱咐把脚步放轻点儿,别震了里边的机器。门墩在旁边护驾,仿佛刨子抱的不是电视机是老王家的祖宗牌位。
看爷儿三个汗流使背的模样,周大夫问怎么累成了这样?王满堂说他们从百货大楼轮流抱着走回来的。问怎么不坐车?说汽车太颠。周大夫乐了说,汽车颠,那这台电视怎么从工厂进的商场啊?
大妞给电视机缝了一个红绒套,作为一个大件,电视机在正屋很显眼的位置摆着。有了电视就没了寂寞,只要一打开,电视机前立即就会坐上大人孩子,有意思的,没意思的什么都看,连英语讲座也看,不看到电视台上板绝不抬屁股,唱歌跳舞样板戏,电视真是个好东西。
频道只有两个,除了中央就是北京,都是很权威的,播音员个个长得漂亮,字正腔圆,不苟言笑。大伙先看jiāo响音乐《沙家浜》,又换《地道战》,再换还是《沙家浜》,再换是有人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大家就耐心地等,耐心地听,看《上北京》完了还有什么新内容。
福来说天线没调准,净刷啦刷啦地冒雪花。福来就调天线,王满堂说有个影儿就行,这比听话匣子qiáng多了。套儿也说没关系,说在大操场看电影他们还在银幕后头反着看哪。
经福来一调,电视清楚多了。
刘婶放出风来,下月得让王家自己单独安个电表。
一个gān部模样的人,陪着一个穿西服的,来到了灯盏胡同九号。穿西服的头发梳得油光,皮鞋也很扎眼,在小胡同里出现这样的装扮,不少人以为是在拍电影。特别是那身西服,在经过了“文化革命”的北京人的眼里是很新颖的服装,什么人穿西服?赫鲁晓夫穿西服,艾森豪威尔穿西服,坏蛋才穿西服。无产阶级革命派不穿西服。但是西服的确很jīng神,很提人,坏蛋穿上了也就跟好人似的。比如说眼前来到灯盏胡同的这位。
gān部对西服说周大夫就住后院。刘婶迎出来了,问他们找谁。gān部说他是区外事办的薛gān事,这位是美国来的客人施启儒,要见周大夫。刘婶问有事?gān部说有事。刘婶还要问什么,想了想自我介绍是街道的治保主任。gān部噢了一声。
中美建jiāo了,民间的来往慢慢就多了。西服受周大夫美国亲戚之托,来北京办事,顺便看看周大夫。gān部和西服往后院走,刘婶也随着去。
大妞不明白周家家里来人,刘婶瞎掺和什么。刘婶的想法是她得盯着点儿,看他们都gān些什么。她是治保主任,她有这个责任。
美国来的人告诉周大夫,他的妹妹还活着,现在全家移居美国,还时刻惦记着大陆的哥哥。拿出一张照片说是周女士托他带给周大夫的。周大夫看着照片,只感到照片上的人都老了,跟他印象中的人已经相距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