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墩说,我出卖伙计了吗?我出卖伙计,我的伙计还在北京gān着,您出卖的老萧可是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门墩一下戳到王满堂痛处。王满堂无言可答,顺手抄起墙角的水鸭子朝门墩抢去。大妞用胳膊挡,水鸭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断成两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门墩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大妞呵斥门墩,让刨子拉住门墩。刨子不拉门墩却拉王满堂,还是斧子使劲儿抱住了门墩。
门墩说,你老看我不顺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满堂说,我就不是你爸爸,谁知道你是谁的杂种!
大妞难过地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王满堂说门墩是个败家的货。
门墩说,你也没让这个家富起来!
父子俩吵过没有几天,门墩就把院里靠东临街的一面山墙推倒了。说是要改造两间门面房,他要做买卖。大妞怪门墩主意太大,刨墙扒房,也不跟老家儿商量一声。王满堂说门墩跟闹耗子似的,这院哪个屋他都住过,眼下悄默声的又来扒房,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告忤逆这一说,要摘过去,他非得上告官府,把门墩拿了去不可。门墩说,也甭说脱离关系的话,将来您还得靠我养老送终哪。
王满堂说,我靠你?呸!
门墩说,您不靠我靠谁?我大哥,经常在国外,连他的孩子都在咱们家放着;我二哥,您跟吗?
王满堂一时没话,让门墩把墙快砌起来,并告诫门墩不许再动古建队的一把沙子,一块砖头。门墩说他已经不是古建队的人了,犯不着再让古建队为他操持,所用的一切料,包括一根钉子,他门墩全部自个儿掏钱买。
王满堂哼了一声进屋去了,灰头灰脑的刨子从半截墙后头站起来。
门墩说,瞧你这德行,你躲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刨子说,我没躲,我在这偷着抽烟呢。
门墩说,抽烟还用偷着?你三大爷我上小学就在课堂上抽“大前门”,没人敢说什么。
刨子说,那不是“文革”吗?
门墩让刨子把他的小施工队借他两天。刨子说,那施工队哪儿是我的,那是三叔您的,是您组织起来的呀,您怎么能说跟我借。
门墩说,那就让他们今天都来给我盖门面房。
刨子说,您的料呢?什么都没有您把那些人叫来在这窝着,白给开工钱?
门墩说,怎么着,我的施工队给我gān活还要工钱!
刨子说,别忘了,三叔您还欠着人家的呢,您不是说过,别把那些人往家里领吗?
门墩说他倒把这茬儿忘了。刨子说他调两个才从唐山来的小工来,他们的工钱从他承包厕所的施工费里出,让三叔囗使唤就是了。
门墩说,合算你不来帮我?
刨子说,我要是帮着您盖门面房,那边就没人管。那边没人管就没人来给您帮忙,您连两个帮工的使唤小子也找不来了。
门墩问刨子有钱没有,他得买料。刨子说没钱,上礼拜跟爷爷挣了几个,全让奶奶收着了。门墩问多少?刨子说八千。
刨子说,那笔钱三叔可不能动,那是给坠儿姑姑的。
门墩说,我就是坠儿姑姑。
门墩鬼头鬼脑地进屋,看满堂不在,松了一口气,问他爸爸哪儿去了。大妞说被队里叫去了,让帮着验收一个工程。大妞让门墩往后别老顶爸爸,说他爸爸在家里待得烦,跟她还老发火呢。当小辈的,该忍就忍忍。哪天妈真的不在了,门墩说得对,还不就是门墩跟着他爸过。
门墩说,妈您放心,真到那个时候,我就把我爸整得跟切糕似的,切什么样他就得是什么样。
大妞说,别价呀,门墩。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哪儿有把爸爸整成切糕的。
门墩说是跟他妈说着玩,又说这个家里还是妈最疼他。
大妞说,你知道就行,也算妈没白疼你。你一个早产儿,又赶上困难时期,身子亏啊。你那小胳膊,老那么细……
门墩赶紧悄悄把衣服袖子往下拉,以遮住粗壮的胳膊。
绕了半天,门墩决定跟老太太来真格的了,他单刀直入地说要借坠儿的八千块钱。大妞说这钱坠儿出书要用的。门墩说出本书不是两三天的事情,光那些书稿就够她坠儿写几年的,赶她写齐了,他的大厂房都盖起来了。
大妞说,你别哄妈。
门墩说,我哄您gān吗?您给了我钱,我立马就把房修好。修好房货物一上架,不出三天就得一抢而空。我把您的钱一还,剩下的再跑一趟,那就是纯利了。我算计,不出两个礼拜,这八千块就能还您。
大妞说真俩礼拜?门墩说真俩礼拜,骗您是小狗。
大妞思虑来思虑去下不了决心。门墩的小眼滴溜溜转,门墩说他不让妈为难了,他有辙了。说着向外走去,大妞问门墩有什么辙?门墩说,我卖血去。
大妞啊了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门墩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这血,这肉,还有这头发……头发太短,人家不要,肉没地方卖,只有这血还行。
大妞说,你有多少血能卖呀?
门墩说,一回不够,多卖几回不就行了?
大妞说,你还多卖几回,你卖一回我听着心里都发颤,把儿子bī到卖血盖房的份上,妈还是妈吗?孩子,你答应妈,别卖血。
门墩说,妈,这由不得我。
大妞拿出小匣子,将一包钱取出给门墩,让门墩先用,挣了赶快给坠儿还上,别让他爸知道。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血可千万不能卖。门墩还假惺惺地不要。大妞说,拿着,手心手背都是妈的肉,十根手指头咬咬哪个都心疼,只要你们好,当老家儿的能说什么。
门墩拿着钱从里间出来,正碰上要去学校的斧子,斧子冲他一笑说,三叔您真行,卖血,您骗谁呀?
门墩说,小点声!你是哪个?
斧子说他是斧子。
门墩说,就是那个能吃不能gān的主儿。
斧子说,我是知识分子。
门墩让斧子帮他买灰去,斧子说学校今天开学。
门墩不愧是门墩,没用两个礼拜,九号临胡同的两间门面房就盖起来了,装上了可以推拉的铁栅栏,安上了玻璃门,挂上了醒目的招牌:ROSE服装店,一切很像那么回事了。
店内各式衣服已经挂起,琳琅满目,五颜六色,让人想起了剧团的服装库。双卡收录机里放着《霍元甲》的主题歌: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沉虏自认。
……
港式的发音,艰涩的歌词,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录音机里的男人究竟唱了些什么,反正是香港吧。只要一沾了那大舌头似的港广腔,连武清县出身的津门大侠都长发披肩,颇有洋侠风采,更何况门墩这些服装。
几个女的,进来转了几圈又出去了。
有人看,没人买。
门墩关了录音机,索性自己唱: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全都是货真价实。
大妞从后门进来,问卖出去多少了?
门墩说,昏睡百年,就是醒不了,北京说到底还是土,老百姓的意识跟不上时代的cháo流,这么好的衣服,就愣没人识货。门墩让大妞替他看一会儿,他说他得出去找马去。大妞间找什么马,门墩说骑马我马,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