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门墩说,您怎么不早说!

  门墩追着汽车大声喊,等等——我妈在车上哪!

  王满堂在儿女们的簇拥下最后巡视一遍院落。空dàngdàng的房屋,墙上有挂相片的痕迹,贴画的痕迹。院里的枣树,结了一树的红枣,默默地与众人相对……这里曾经是家,是温馨的家……

  王满堂来到影壁前,不忍离去。坠儿说,爸,我下午就让人把它取下来。

  王满堂说,别碰坏了。

  套儿背着照相机跟在大伙后面。套儿说,王大爷,最后留个念想吧,我妈我奶他们已经照过了。

  大家意识到,这是在灯盏胡同的最后纪念了。

  众人在影壁前站好,别佳游离于众人之外,被鸭儿拉人队中。

  一张全家福定格。

  ***

  第十三章

  阳光明媚的住宅小区,与灯盏胡同相比,完全是两个时代了。多了许多现代化,也少了许多人情乐趣。王满堂、刘婶、周大夫不能抬杠了,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遗憾。在老宅里抬杠斗嘴,对三位老人来说是一种绝佳的jīng神按摩,是一种友情的粘合剂,更是一种即兴而来的机智与幽默。

  这一切,随着各家的封闭而消失。三个老人,竟然难得有见面的机会,除非是彼此有意的相约。那种在小院里的锅勺相碰,那种经意不经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没有了。

  王满堂家三室两厅的宽大房屋完全为现代化陈设所填充。王满堂坐不惯那一陷半人深的沙发,屁股底下不踏实,不透气,痔疮频犯;看不惯那如同电影屏幕一样的大彩电,人影晃动,眼晕,血压猛升;听不惯那砰砰的音响,连玻璃杯都能震得跳跃,更何况是王满堂的心,搬到新楼就增加了早搏症状。但这一切都是按照门墩的思想来设计的,充分体现了门墩的jīng神。王满堂认为,离开了灯盏胡同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彻底地败在了门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风,他的权力,好像都随着那些破家具被那个卡车司机给卖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现代家庭的参观者,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欢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无法坚持他自己,正如他无法再和刘婶们抬杠。这种无奈深深地嵌进他的心里,使他更为苍老,更为固执。在这高楼之上,他推一能不妥协的,就是将大妞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尽管不和谐,尽管一进门就有些yīn森森的感觉,但王满堂愿意。这是他从灯盏胡同带来的惟一纪念,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

  早晨,王满堂由厕所出来,不高兴地砸门墩卧室的门。门墩受不了老爷子的gān扰,早早地就在家里弄出这些响动。要是在小院里,老爷子砸谁的门也不会砸他的门。现在,老爷子除了砸他的门不会再砸别的门。门墩睡意朦胧地问有什么事?王满堂说他拉不出屎来。门墩说拉不出来多坐会儿。王满堂说平时蹲惯了,坐着拉不出来。门墩说还是不憋,要是蹿稀,在钟楼顶上都能蹿出来。王满堂说他有一礼拜没拉屎了。

  门墩说,不是给您买果导片了嘛,还有蕃泻叶、麻仁丸,您吃啊。

  王满堂说不是泻的事。是厕所的事,他让门墩给他把厕所改了,改成蹲坑的。他蹲了八十多年坑了,他没坐着拉过屎。门墩说没听说过有这么改的,这是进步向落后的倒退,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反动。王满堂说历史爱怎么动怎么动,但是他得拉屎。门墩说实在拉不出来可以上下头的公共厕所,那里是蹲坑。王满堂说去是可以去,但不是长久之计。上一趟公共厕所jiāo两毛,这月还没过半,他八块钱已经出去了。照这么着,他一个月十五块打不住,一年光上厕所得小二百……

  门墩说,您买月票。

  王满堂吼道,买月票?!我让你给我改厕所!

  门墩根本不理王满堂。门墩看了一下表,匆匆跑到电视机前扭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报股市行情。

  王满堂说,你指望那个就能赚?做梦吧!猜仨攥俩的小伎俩,没意思极了。有钱还是存银行,保险!谁垮了银行也垮不了。

  门墩对王满堂说,您的观念忒落后。人家深圳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炒股愣炒成了一个亿万富婆。您怎么就不想当个亿万富翁呢。

  王满堂说他从来就不做那样的梦。指不定哪一天,亿万富婆就成了一无所有。

  据电视报道,门墩买的股跌了。门墩的心情变得很不好,抬头看见母亲的遗像,就对王满堂说,您把这个像摘了,一进门迎头就是一个死人,晦气。

  王满堂说,那不是死人,那是你妈!

  门墩说,人家的厅里都供关公,供财神爷,供招财猫,没见供死人相片的。您要想看我妈,挂您自个屋里去,一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王满堂说,这可是你妈。你妈在几个孩子里头,最疼的就是你。

  门墩不再理满堂,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拿橘汁,却见冰箱里全是剩菜。装蔬菜的格子里塞满了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件皮袄。门墩说,您这是gān什么呀?糟蹋冰箱呢!几根炒疙瘩丝、半碗棒子面粥,一小碟酱瓜。这电钱比您这棒子面粥钱还贵,也真有您的,把皮袄还塞冰箱里。

  王满堂说,这楼上没地方晒,我怕它长虫子。

  门墩说,亏您想得出来。屋里冬天有暖气,要皮袄gān什么?将来哪儿受灾,捐了得啦!

  王满堂说,捐皮袄?这是上好的滩羊皮,我跟你妈结婚那会儿你姥爷给我买的。这件皮袄二十块大洋哪,说不要就不要了?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没阔到这地步。我们临州仁记棺材铺掌柜,是有钱的主儿,他穿的皮袄也不过是二道毛的,比我这个羔皮差远了。

  门墩说,您的生活水平早超过地主老财了。旧社会您要过今天这日子,一解放就得把您枪毙了。

  王满堂说,把你枪毙了。

  门墩说,大早晨的我不跟您磨牙,我得上股票jiāo易所。您快点拉您的屎去,拉回来接着玩您的各种保健器械。

  王家大厅的一角搁着不少保健器械:摇摆机、按摩器、频谱仪、血循环机等等,都是儿女们的孝敬。门墩说,您把这些练完,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王满堂说不想练,腰疼。门墩说腰疼才更应该练。王满堂说他腰疼是睡软chuáng睡的,门墩得给他换chuáng。

  门墩说,您有完没有?我再不走,您得让我给您换儿子。

  王满堂说,我还真有这想法。

  门墩出门了,扔下话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家里又剩了王满堂一个人。王满堂从客厅转到阳台,从阳台无聊地往下看,楼底下有几个人在走动,有一个半大小子在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术不怎么样,只要两只脚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头;不成荫的小柳树底下有胖女人在迢狗,准确说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绳牵着跟着狗跑;南面喷水池旁边,有个卖西葫芦的正跟小区管理员争吵。吵的什么,听不见……

  有叮咚门铃声。王满堂兴奋地跑去开门,是刨子和已经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满堂说,我正门得慌呢,这楼房不是房,是个监狱。把我关进这笼子,我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们来了好,跟爷爷待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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