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9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看厕所的看王满堂过来,赶紧撕了一张纸给预备着。

  今天,王满堂井不急着进厕所,而是仔细端详厕所的建筑。

  看厕所的说,我猜您老爷子今天是憋得不厉害。

  王满堂说,我看这个厕所设计得别扭,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四六不沾,十三不靠……

  看厕所的说,有坑,隔开男女就行,哪儿那么些讲究。

  王满堂说,以前我来了照直往里跑,没好好看过它。这回我一看,毛病大了。

  看厕所的说,您要说这厕所毛病大了,您是jī蛋里挑骨头。咱这厕所是根据小区风格统一建的,多少还承担着美化景致的作用。比起北京城里那些灰头灰脑的公共厕所来,咱这称得上是四星级了。

  王满堂说,甭说几星级,单说厕所顶上用的是什么,是huáng琉璃瓦。过去什么人用huáng琉璃瓦?皇上。连王爷都不许用huáng瓦,得用绿的。你再看飞檐上的装饰,几个?十六个!十六个是什么数?飞檐上的装饰必须是一三五七的单数,太和殿的级别最高,十一个,其他的都没超过七个的。东直门该算气派了,东直门才五个,咱们这小小的厕所安了十六个……

  看厕所的说,您不说我还真没留神。

  王满堂说,露怯,露大怯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gān什么不能一知半解地相来,让人笑话。拿纸来,我给你重新画个厕所。

  看厕所的说,您今天不拉了?

  王满堂说,我在家拉完了来的,你还真天天憋着挣我两毛钱哪。

  看厕所的说,您那个月票的想法很好。这么着,您甭设计厕所,您给我设计个厕所月票得了。

  王满堂说,我就会画房子,不会画月票。拿纸来。

  看厕所的说,我这儿只有手纸。

  王满堂说,手纸也凑合了。说着,接过纸,在上面认真地画起来。

  有中年男子上厕所,看见王满堂在画的厕所草图,也站在一边看。王满堂画完了,问看厕所的怎么样。看厕所的说比眼下的这个好点儿。王满堂说岂止是好点儿,好多了,天壤之别!

  中年男子说,老先生,您是搞古建的吧?

  看厕所的说,这是咱们北京有名的古建老师傅王满堂啊!

  中年男子说,难怪,我从王老在纸上勾出的几笔里,就看出这是位古建的大行家。

  王满堂说不敢,不敢。跟看厕所的开个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说他也是搞建筑的,最近要在西山修个仿古园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主体建筑。现在正在进行图样设计招标,他邀请王满堂也来参加。

  王满堂说,搞设计,我不行,我闺女行;搞施工,我闺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问王满堂的闺女是谁,王满堂说是王国兰,建筑设计院的王国兰。中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态说,就是那个在世界得奖的女建筑师王国兰?

  王满堂不无自豪地说,她是我国女。

  中年男子说,哎呀,那我们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儿一块儿设计吧。

  王满堂说,这得看我闺女有没有空。

  中年男子说,王老,能有您跟王设计师的参与,我们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地址。我怎么找您哪?

  王满堂说就住对面楼,十层。

  王满堂从厕所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秧歌队散场。周大夫穿着小粉坎肩,扎着大绿绸子和脑袋上戴满了花的刘婶走在他的前面。王满堂没好意思叫他们,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嘴,转过来的那两张脸能把他吓晕过去。

  周大夫和刘婶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跟着王满堂,许是秧歌场上的延续,在王满堂的眼里,那动作就有点“不正常”。比如说,周大夫拍刘婶的肩膀,王满堂就觉得不对劲。这要换他,他不会拍刘婶的肩膀。

  进了楼,周、刘没乘电梯,直接爬楼梯,相约着待会儿一块儿上鼓楼去吃炸灌肠。王满堂也很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吃灌肠,想了想,还是没说。他知道,自己的牙不行了,跟着去了也是自去。

  总之,他心里不大舒服。

  下午,把坠儿叫日来,说了设计老年公寓的事。坠儿让王满堂设计,由她来修改。王满堂说他要设计就得按老规矩走,按口分设计。坠儿说行。后来王满堂跟坠儿说起他对刘婶和周大夫的感觉,坠儿说这是大好事,让他父亲千万别搅和。王满堂说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似的,还拍肩膀,还吃炸灌肠,就不信他们的牙口就那么好……坠儿说人不论到多大岁数,都需要爱,都需要吃炸灌肠。

  王满堂说,他们在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都没有爱,成天拌嘴、抬杠,这会忽然又爱起来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当局者述,他现在是迷着呢。

  坠儿说刘婶有什么不好,刘婶就不是咱们多年的朋友啦?王满堂说反正她配周大夫不合适。坠儿说,爸,您以后应该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老在屋里关着,我真怕把您关出病来。您没觉着吗?这半年您的性格变化挺厉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里。轻轻推开房门,咪咪正在灯下做功课,咪咪已经是高中生了。咪咪叫了一声爸,继续低头做她的功课。梁子知道孩子这学期面临着五门会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细胳膊说,咱们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说,是啊,考砸了哪一门我高中都毕不了业。

  梁子来到卧室,发现chuáng头多了一个镜框。镜框里面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中当年的梁子与李晓莉在农村破旧的窑dòng前,手拉着手,笑着。梁子隔着房门问女儿,相片是不是她搁的。咪咪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她送给爸爸的礼物。

  梁子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咪咪说,还有母亲节呢,我也送妈一张。

  梁子倚着chuáng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黑白相片放在chuáng头。

  第二天,梁子来到俄罗斯餐厅,找到了别佳,跟童年的伙伴诉说自己的心情。别佳说,其他什么都不说了,关键是你还爱不爱她。

  梁子说,不爱。

  别佳说,那你gān吗还这么痛苦?

  梁子说,为孩子。

  别佳说,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们的一生不能全为孩子活,我们也得有我们自己。你的孩子将来是会明白理解这一切的。

  梁子说,那是你们俄国人的观点,中国人不行,中国人孩子是压倒一切的。

  别佳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梁子说,我觉得我到现在其实是一事无成,简直让人沮丧极了。

  别佳说,你只是家庭不顺利,家庭顺了一切都顺了。

  梁子走出餐厅,沿着隆福寺往东走,走到东四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电影。电影院里连他在内也没有十个人,梁子想,这个片子肯定是赔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到最后,连电影是哪一国的也没搞清。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人影稀落的剧院门口,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女人在吆喝,兜揽生意。见梁子走出来,卖糖葫芦的说,大哥,蘸一串吧,山里红的,酸甜酸甜的,脆着呢。

  梁子不睬,走过。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98/10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