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吃上也不含糊,记得我用一根筷子串着五块发糕,蹲在窑门口喝洋芋汤,黑子蹲坐在我对面,想的是我剩余的赏赐,当最后一口发糕填进我嘴里的时候,我看见狗的绝望与痛苦眼神几乎与人无异.老大吃饭不太跟我们抢,可也吃得不比谁少.老大有个木头箱子,搁在炕角,宝贝似的锁着,我们都知道那里头藏着老大的私货,比如珍贵的炒咸菜,炒huáng豆什么的,过国庆节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寄过一包花生米,那是北京居民的配给,她们家没吃,都给她寄来了.听老大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花生米,我就大声嚷,窑里闹耗子呢!
老大就从被里伸出手,给我五六粒捻去皮的花生米.虽然都皮了,但仍旧很香.
五个人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二刘二东,刘二东来自河北北京中学,学生们惯称"河北北",是京城的一所好学校.本来他应该去内蒙兵团,却偏偏的要到陕北来,用他的话说是"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索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词,用在这儿有点儿反动,可没人跟他较真儿.他听说陕北缺水,受了小学课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影响,决心要在后顺沟打出一口井来,改变这儿吃水要到沟底下挑的艰难.挑水上坡,对我们是太大的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挑着两桶水一鼓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无法迈步,得侧身斜着一步一步往上挪.一不留神桶翻水洒,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老二家在河北献县县城以北的河间府,他和他爸爸在北京,他妈和奶奶住在乡下.别看他们老家地方小,名声却很大,著名的绿林好汉窦尔敦就出产在那儿.窦尔敦的原名叫窦开山,小名跟刘二东一样也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皂靴,出场亮相,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这是老二最爱的唱段,在老二连唱带做的演示下,我们想像得出窦尔敦那豪情与美丽!
听得多了,我们都会唱了.夕阳下,饿着肚子,我们坐在窑外面的空地上,集体高唱着"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壮烈情怀无与伦比,比"临行喝妈一碗酒"要有气势.
在老二的讲述中,大家知道他家乡的大侠窦尔敦杀富济贫,大侠一度只身潜入御马厩,用熏香熏倒了守卫,用匕首刺杀了门丁,盗走了一匹皇家的"金鞍玉辔追风赶月千里驹",使绿林义士大受鼓舞,给了朝廷沉重打击.窦尔敦的仇人叫huáng三泰,huáng三泰的儿子叫huáng天霸,他们跟窦尔敦比武使用暗器,属于不地道之流……老二之所以对戏曲这般熟络,是因为他爸爸就是唱戏的,听说以饰演《盗御马》的窦尔敦出名.从老二嘴里我们知道,窦尔敦的脸谱最漂亮,衣饰也最鲜艳,总之,清朝的窦尔敦很了不起,相应的演窦尔敦的他爸爸也很了不起,他爸爸属于架子花脸,唱念做打都在行,老二对他爸爸崇拜无限.五狈问老二爸爸现在还唱不唱窦尔敦,老二说现在改唱《红灯记》了.就问老二爸爸是《红灯记》里的哪一个角色,老二先说是"卖粥的",后又说是"磨剪子戗菜刀的",也说过"修鞋的",无一定指,大家都很失望,伟大英雄窦尔敦沦为"革命群众"也还罢了,真当了"日本宪兵甲宪兵乙"的确很让人糟心.
县里每月要在公社给知青们演一场露天电影,内容除了革命京剧《红灯记》就是《地道战》,他们知道我们最爱看这两部片子,我们当然也是场场不落地走20里山路去看,一来是可以和各点的知青相会,彼此jiāo流经验,二来更可以在电影《地道战》里领略传宝的风采,在《红灯记》里寻找老二的爸爸窦尔敦.《红灯记》和《地道战》两部片子我们可以倒背如流,往往是演员还没有张嘴,我们的戏词就唱出来了.全体参与,银幕上下呼应,千山万壑随之震撼,场面很热烈,比现在拿着小荧光灯棒,在歌星的蛊惑下左右摇晃qiáng之百倍.
3
应麦子的吩咐,胖女子给我做了糜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huáng油亮,端上桌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北京再给你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我说,不带了,北京只剩下我和老二了.
我没告诉麦子当年能吃的老二现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会时我见他,他说在打胰岛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掺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桌上的热油糕很诱人地发出滋滋声响,只有陕北才有这种糕,我在北京想念的也是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摆上桌哎嗨哎嗨吆,
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记住了吃.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就是这种糜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翘,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gān瘪,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还记着.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huáng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麦子就笑,在笑容里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娶亲是大事.队长娶媳妇,村里人都去帮忙,婆姨们从头两天就开始张罗了,缝了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huáng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新媳妇入住了.我的情绪有点儿低落,明明知道自己是调侃,明明知道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发财说,没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狈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
沟对岸传来杀猪的声响,响动很大,把我们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想着那猪心猪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五狈说,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娶亲那天早晨,我们谁也没吃饭,一来是给肚子腾地方,二来是我们也没什么吃了.昨天下午我和五狈做饭,用炕笤帚扫了面口袋,没扫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给了一碗làng打làng的蒜苔疙瘩汤.蒜苔是五狈上河对面捎带回来的,老了,下头都结了小蒜,被我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断.最让人倒胃的是炒jī蛋,五狈拔完蒜苔又将各家的jī窝拜访了一遍,揣回来十个jī蛋,本来十个jī蛋甩在疙瘩汤里也不错,五狈偏要吃炒jī蛋,就依着五狈,因为jī蛋是他弄来的,他说了算.十个蛋摊在没有一点儿油的锅里,立刻糊成一个硬疙瘩,腥气冲天,让人一闻就恶心.好在这样的饭食弟兄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都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谁对蒜苔汤和腥jī蛋也没有提出异议.五狈端着碗看着我一脸坏笑,说发财家的醋不知准备得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