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翘首以盼大吃一顿的时候,老大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被面拆了下来,就是她每天盖的那chuáng枣红线绨被面,"线绨"是一种什么纺织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软缎又不是软缎,亮闪闪的很辉煌,比一般的布绝对高级.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们想得周到,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时蹭饭,怎能空着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后生、女子,张嘴就吃,寒碜不是!
近中午,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鞋,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劈里啪啦的鞭pào声震得山峁的雀儿乱飞,半天落不下来.娘家来送亲的是麦子的三哥huáng三圈,huáng三圈穿着一身崭新huáng军装,戴着huáng军帽,像个退伍军人.
沟那边吆喝我们过去吃饭,大伙早等着招呼,一窝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蹿在最前头,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伙计们,让大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
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我说,吃席还带着狗跟猪,倾巢而出,让人看咱北京人就这么掉价?
大家一看那白猪黑狗都乐了,说一下没看住,这俩货怎么跟出来了.就把狗和猪往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黑子聪明,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走下坡,我们看见黑子叼着猪耳朵往圈里拽,老三说黑子表现不错,得给它带回块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果然,我们刚走上沟里的过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猪拉回去,自个儿来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婚宴在发财家的场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专门有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拌粉丝、拌海带丝……惟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huáng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矩,小子说不是,是huáng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
大家就说这个huáng三圈真不是东西.五狈说huáng三圈眼珠是huáng的,头发是huáng的,手指甲都是huáng的,整个一个huáng三圈.老三说他一来就看出来了,huáng三圈那身huáng军装是借来的,衣裳号码跟他本人差着两个号,借了衣裳没借鞋,看看huáng三圈脚上那双方口大洒鞋吧,把什么底儿都露了!老三生长在部队,深谙部队配置,于是大家对老三的判断便深信不疑,都认为huáng三圈的复员军人是假冒的.老二说,什么huáng三圈,就是个huáng三泰,早晚让我给揍扁了!
五狈不甘示弱说,huáng三圈遇到我手里,先绐他的头顶命门扎一根三棱子针,放倒了再说.
有公社领导红宇宙在讲话,其实是在大段背诵毛主席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dàng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不愧"快桌"称号!
盘子撤下,出现长时间冷场,大家在等待热菜的到来.慢桌上还在推让,红宇宙在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我在想,一场运动,怎把个好端端的会计贾宝贵弄成了这样.
新人过来敬酒,自酿的酒没有滤过,酸中带甜,稀粥一样,一喝就是一碗.新郎发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儿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发财回头看了一眼麦子,麦子还是笑.发财说,场面上就是这样,没法子,赶明儿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老三说,说话算话,拉钩!
两个就拉了小指头.
热菜上来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个碗,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老大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五狈学着红宇宙的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bào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bào力行动".
所幸糜子面炸油糕管够,粘糜子那特有的香甜弥补了没吃着肉的遗憾,我们都吃得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huáng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