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羽并不是因为肖大戎不休假才提前归队的,她是按时归队。她所在的这支水电部队自前年开始拉到嘎马湖畔搞水电站,虽然已近三年,但他们并不算驻藏部队,仍执行内地部队的休假制度。肖大戎飞回大兴安岭之后,小羽陪了几天父母和公婆,像大戎牵挂火灾一样,她牵挂水电站,假期一满就飞回了拉萨。她和大戎分手前,经公婆再三劝说,俩人到一个海滨城市住了几天。婆婆易琴劝她,去吧,两个人多说说话。公公肖万夫劝她,要去要去,你在西藏缺氧,到海边采采气,很有好处。他们就去了。话没说多少,“气”采了不少,也生了不少。大戎白天晚上忙着走访老首长、老战友,小羽懒得参加。但大戎并未让她闲着。晚上自不必说,中午也赶回来同她亲热,几乎都是酒后“开车”。他管亲热叫“活动”。他把话都撂在朋友那儿,回来光“活动”。小羽惊异于他的烈火般的欲望和扑火般的疯狂,每到午晚两个时辰就害怕得很,但无济于事。她的抗拒有时像风,风助火势,有时像火,他见火就扑。小羽忍无可忍,怒斥他一天究竟“活动”几回?他不答话。“活动”够了才点着烟说,这个要算年平均数……
嘎马湖畔,高寒缺氧使贺小羽的工作举步维艰,就连最简单的存活都要向生命极限挑战。她是水电站施工现场的惟一女性,是工程技术总负责。他们的工程既前无先人,也前无洋人。国家投资十几个亿兴建嘎马湖抽水蓄能电站,首先要凿穿横亘在嘎马湖与雅鲁藏布江之间的海拔5000米的尼玛大雪山,引雅江之水济湖。这在世界上同类电站中海拔是最高的。有趣的是,在藏语里,尼玛是太阳,嘎马是月亮。
贺小羽遇到的第一道难题,是如何解决6000米长的引水隧dòng的渗水问题。她在大学就是学这个的,但摞起来几近等身的课本中,却找不出这道题的答案。一位奥地利水电专家闻讯分析了嘎马湖地区的地质结构,说这道题我们解决不了,你们行吗?
……贺小羽夹着氧气袋,扑踏扑踏朝隧dòng口走。她想起了这个在网上见过的奥地利水电专家,挺年轻个洋人,有着大卫一样陡峭的鼻子,眼也很像。“我们”都解决不了,这并不奇怪,你那个“我们”没有喜马拉雅,没有雅鲁藏布,没有尼玛雪山和嘎马湖。你说“你们”行吗?还算客气,只表示了疑问。小洋哥们儿,你的上帝把西藏放在了中国,也就表示了对中国水电兵老贺同志的信任,你的这些“你们”就不能不行。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二三十米的路,她走得飘悠悠的。晚上睡不好。费了很大劲去睡,还是越睡越累,睡一会儿还得起来歇一会儿:脑细胞都忙着争氧气,哪有工夫入定呢。
快到隧dòng时,她又留恋地环顾四野。
远处的嘎马湖只露出一线翡翠色的蓝,蓝线上烟气氤氲,再远就是雪山。那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雪峰,神秘得不能不使你认定,你的前世和来生都在那里……
近处的山坡则是光秃秃的现实,只有三架钻塔静静耸立,十几个也穿武警大衣的人影慢腾腾蠕动。那是武警huáng金部队的弟兄们,她的难兄难弟。他们是来给西藏找金子的,听说也不顺,钻机已经钻了100米了,化验岩芯未发现金矿,正在考虑钻机搬迁……可怜的人!看来难受的不光我老贺呀。她警告自己:你可不能幸灾乐祸,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也不能用人家的失败证明你尚未胜利是有理的,毕竟是两个行业。她掉头朝dòng口走,姿势比刚才平衡些了。
为了解决混凝土的速凝问题,她和小陈已经进行了80多次实验,还在网上同大卫鼻子进行了联络,寻求他的支持。大卫鼻子得知她是中国西藏的军人水电专家,而且是位女士,便十分热情,对她说,无论嘎马湖电站发电与否,她都是他心目中最可敬佩的女性。小羽告诉他,她要的是发电,不是敬佩。心想少来虚的,快搞些资料来,老子要洋为中用。大卫鼻子很快就用电子信箱给她发来了资料。小陈建议她通过国家材料力学研究所再搞点数据,这个研究所就在华东某地,他哥哥就能办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武警。她知道她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胜利。添加速凝剂的科学比例正在她脑子里时隐时现。那神秘的比例就像一只美丽的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狡猾地隐现在她的笔记本里,她的实验室里,她的电脑的液晶显示屏里,甚至在她和老穆、小陈们的指缝里……她预感到她就要捉住这根美丽的尾巴了。
她甚至想着,当她终于捉住那根尾巴时,怎么给那位远隔重洋的大卫鼻子表述。若问我怎么捉住的,我就问他知道舜吗?知道舜的儿子禹吗?他们是中国人的祖宗。大禹治水,堵疏相济。我贺小羽解决渗水问题,靠的就是老祖宗。我先把……我再把……我的混凝土是速凝的。添加速凝剂的比例?对不起,暂时无可奉告。
她想方便一下。在这里要方便可真不“方便”。为了她一个人,男人们给她用帆布围了个“厕所”,小陈还用电脑为她制作了jīng美的识别标记:一个长睫毛的女子侧目看着两个光鲜的英文字母:WC。贺小羽每次方便,走路耗费体力不说,方便之前要挽起皮大衣,层层褪去下身的保护层,方便之后再层层复原。仅这一道程序,足可以使她昏厥。还真有两次她确确实实昏倒在WC里。众人选派了年大又老成的老穆夹了氧气袋进去。老穆运动到WC门口,其他人成散兵线伏身其后,像拔鬼子据点一样。老穆在门口大声咳嗽,希望她能应答,那样他只需伸进一只胳膊,把氧气袋送进去,然而两次他都得亲临一线解难……老穆说起来年岁大一点,也不过40出头。知识分子们对他在WC里的操作过程无人问津,但也不乏想象:女高工大概不会像倒在隧dòng里那样楚楚动人……一连几天,小羽跟老穆说话时俩人都不太对劲。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她只好少喝水,尤其傍晚基本断水。因为晚上进WC就不只是困难,而是可怕了。
从她专用的WC出来,她想起了一组数据,想随手记下来,但没有带笔。她见不远处有一个“大金子”(他们这样称呼在附近找金矿的武警huáng金兵),正在行军桌旁写什么,就信步飘悠过去。huáng金兵低头摆弄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未表示察觉到来了女士。没凳子,屁股底下摞起来的石头危若累卵,人靠两条折起的长腿在支撑。贺小羽看不清他的脸,只见眼镜上的玻璃片反光,高原的qiáng光。小羽对他抱有几分同情:昨天,他们已经撤收钻塔了。
“嗨,大金子,借支笔用。”他的左耳根上夹着一支铅笔。
那人或许是过于专注而未理会她的招呼。
贺小羽忍住气又重复了一遍,尽可能放大了声。
那人听见了。左手把耳根上的铅笔取下,往桌面上一拍,头也没抬,两眼不离电脑“桌面”。
贺小羽抓过笔,在绿皮小本记下心里想着的数据。她想撂下笔走人,又不能容忍这个大金子的轻慢。就将息了一分钟光景,往肺里储备了足够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huáng金大兵该如何尊重水电女士用的氧气,然后把那支铅笔使劲往行军桌上一拍,几乎是喊道:“嗨,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