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明清一走,贺东航的首长笑就换作男人笑,离开写字台挨着苏娅坐下。说,办公室主任不在身边还真不行,好多话没人说。苏娅瞥了他一眼,司令部都快一百人了,还没个人说话?贺东航说人跟人不一样,话跟话不一样。他讲了几个老人对苏娅的印象很好,一个劲夸奖,还,还……苏娅问还什么?贺东航说,还说你应该调整心态,降低择偶标准,选个喜欢你的人,尽快把自己嫁出去。苏娅说瞎编!贺东航忙说向毛主席保证,这个意思是有的!
苏娅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几位老人那天对我的教育挺大的。像你爸爸,肖叔叔,两位阿姨,那种军人的气质,我看才是‘溶化在血液里了’。”
贺东航说:“他们都是职业军人,当了一辈子兵。”
苏娅不同意这个说法。她爸爸没当过兵,她妈妈也没当“一辈子”兵就转业了。就问:“职业军人就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吗?”
贺东航挠挠头:“那应该这么说吧,或者像巴顿说的,在世界上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的军人。”
“你是不是职业军人?”
“只能说我现在是个职业军人。”
“照你这么说,在中国,只有当了将军的军人才称得上职业军人了?”
贺东航想想自己的定义也不科学。照他的说法,那全总队只有叶总、宁政委是职业军人了。他就问苏娅是怎么说法。
苏娅边想边说:“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和现在正在当兵的人,都是职业军人。所以我想,我们要求官兵做一个职业军人,更应侧重的是努力具备军人的特质,有了这种特质,即使将来转业了,他骨子里还是军人,他能做好任何职业。就像你屋里这盆霸王鞭,挪到别的屋里它就不是霸王鞭了?”
“军人的特质是什么?”
苏娅想都没想就说:“军人职业的最大特点就是面对牺牲,这是指对他生命的牺牲。川藏线上埋着我们jiāo通部队多少gān部战士?解放军的川藏兵站部,组建50年,就有600多位官兵献出了生命。所以,军人的特质应该是,在需要牺牲的时候,服从命令,从容牺牲。”
她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贺东航想,苏娅说这番话是有情感、有体验的,此刻她不是在说别人,也不是泛指,她是在说她的丈夫,戴悦风……
贺东航带了方参谋,到省城周围几个jiāo通要道口,检查设卡堵截情况,先顺路到指挥学院,看看今年士兵考学的现场。
士兵考学的组织一年比一年严密。今年各支队的考生都集中在总队指挥学院,连续三天封闭式考试。对于几百名欲跃龙门的男女士兵来说,跃得过跃不过,就看这三天了。
贺东航没有士兵进考场的感受。他是由士兵经考核直接提gān的,那种感觉也很独特。指导员经常夹在胳肢窝里的红塑料皮本本里,记着“gān部苗子”的名单和排列顺序,这都是连队党支部集体研究的,是连队的最高机密。gān部股长定期考察“苗子”的成长发育情况,也没用过现在常用的投票测评这些办法,就是找党员们谈一谈。那时候党员的意见很管用,他说不同意谁再当“苗子”总会讲出道理,举出事实,还真有几个“苗子”因长势不好被否定了。考察完了,gān部股长就关起门同连长指导员密谈,谁都不敢往里看,尽管那时连部也不挂窗帘,但那里的气氛却如同烈士陵园般庄严肃穆,任谁也不敢造次。过几天,就可能哪个“苗子”接到通知到卫生队体检。那时谁被通知“体检”,就跟现在接到了提gān命令差不多,没过几天他就成gān部了。就这么简单。实行现行办法以来,很多人开始并不习惯,特别对考生的文化分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感到不理解,怀念过去的选“苗子”。贺东航开始也附和这种意见,慢慢就感到不行。且不说科技建军对gān部的文化素质要求越来越高,单讲那种“选苗”的办法,拿到现在就行不通:那跑关系、找门子、打电话、递条子还受得了?也怪,当年选“苗子”的时候,这些歪门邪道一点也没有,人们也许连想也没想过,这种由组织上确定的事情,个人还能去“跑”?甚至还能“跑成”?
教学楼每一层都戒备森严,有佩带胸牌的士兵立于教室口、楼道口,每层都设了急救站,有总队医院的医生护士值班。贺东航先看了男兵考场。屋子里热烘烘的,一股子浓重的碳酸气。考兵们神情木然,看不出会还是不会,反正都在划拉,笔头戳得桌面梆梆轻响,像几十只母jī惶然啄米。贺东航看见了麦宝。他的笔动得少,腰和屁股扭动多,板寸头上有冉冉热气。他大致是“抽样”答法,有不少答案待补。他旁边一个兵倒有静气,书写少有间歇。贺东航看了桌面左首的士兵证和准考证,知道他叫江凌,就是得了阑尾炎、咬住夏若女胳膊的那个战士。他的试卷gān净整齐,都是按顺序往下答的,字也写得好。这家伙大概差不离。
女兵考场的气息清新一些,也是一片书写声。女兵们的发式大致跟男兵差不多,肤色也多是红里透黑。由于短袖衬衣还算贴身,否则不容易辨出男女。
贺东航踱到蒙荷身旁。蒙荷扬起头朝他一笑。他拿起她的士兵证:1982年出生,十九岁。他端详着那张青chūn四溢的一寸彩照。
贺东航愿意看女兵。
他对女兵的情感,经历了几个历史时期。当他叫她们阿姨的时候,他觉得她们是最神圣最高洁的女性群体,见了她们甚至都有见了妈妈的感觉,妈妈就是兵嘛。妈妈指着到家里征求意见的女话务员:叫阿姨!他就甜蜜蜜地叫声“阿姨好”。那个时候只凭你喊声“阿姨好”,便能判断你是革命队伍里长大的,不像如今叫得这么滥。后来他长大了,“阿姨”们“长”小了,成了平辈人。当他喊她们小张小李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姐姐妹妹一家人的感觉,遇到哪个女兵跟哪个男的吵架,他肯定是帮女兵,像帮贺小羽一样。再过几年,他就比女兵们大个几岁了,已经到了十分关注异性的年龄,加上那时候的女兵真漂亮,都是百里挑一的俊姑娘,再配上一身令人瞩目的女式军装,那种感觉,绝不是一句“好看”能说清的。他看她们像看恋人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就很自然地认定他将来的老婆就在这群女兵当中。他同样很自然地认定,他只要冲她们喊一声:嘿,女战士们,谁愿意嫁给贺东航做老婆?她们也准是像抢答问题一样齐刷刷举手,因为不嫁给贺东航是毫无道理的。不过那时在野战军的军营里见个女兵可真难,首先发现者必会扬臂惊呼:“女兵!”即便是操课,全连官兵都会目接目送,直到她消失在地平线。记得离他们团几十里有个野战医院,每到打什么防疫针的季节,全连都跟相亲似的,几十里山路轻飘飘就走完了。排队打针,最憎恨的就是两个女护士的白口罩,既隔住了你火辣辣的暗恋,又引得一连几天胡思乱想。记得一个炊事员,已经打一针了,他又从头排队。白口罩摸摸他的胳膊:你不打过了吗?他说俺还以为打两针呢……再往后,他越来越大了,女兵们越来越小了,在他眼里终于成了一群孩子。他多次呼吁,招女兵的办法要改革了,该面向社会择优招募了。因为他越来越发现,属下的女兵都成了一窝小熊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