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事是那天从贺东航的病房出来约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总队跟大东公司签了工程合同,武警称之为“018”的工程就从案头走向现地,由图纸变成土方,进入了实质性运作。
索明清按平时的量喝得并不多,只是有点急,没吃多少东西,脸有点发huáng,话也多起来。高见青知道他这个特点,要谈什么事就先劝几盅酒,别让他吃菜,二两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记录,让他也签字,否则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认账。现在已经进入了他平日自我标榜的“我是直肠子,心里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态可掬,天真可爱,罗玉婵也喜欢他这个劲儿。
索明清端杯离席,在罗玉婵的大客厅里转来转去。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是罗玉婵新近买下的住宅,位于南山景区西端的一座小高层建筑内,复式楼,占了七八两层的面积。索明清估算大约400平米,相当于资深大军区正职的住房标准,亦即索明清现在住房的三倍面积。她本来可以买座独门独院的野墅,因需雇许多保安,安全还不一定有保障,就选了这里。这儿环境好,保安措施严,物业管理一流。索明清反复说一个字:好。说他这辈子要是能混上这套房子,就嘛也不gān了,天天坐阳台上逗鸟,观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来: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这段吕剧伤感凄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缠绵,光“房门”就半天没关上。他给甘冲英打电话,嚷嚷:“人家罗总请你……你不来,灌我,合适吗?我算什么首长?你,才是首长。
恭喜恭喜,早该提了,提晚啦,请多多,关照……”又唱: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哪
那月亮落在东山下
日出正西明了天
明了天哪
罗玉婵把索明清搀回酒桌,劝道:“来来索大哥,你先慢点转,我替甘冲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红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罗玉婵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俩人gān了,索明清还在愤然:“提升提升gān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绩哪样照别人差了?咋就轮不上咱呢?罗妹妹,咱上边没人,有人也不给咱使劲呀……”
高见青对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视,或说是因为理解而鄙视。他没当过兵,可说不谙军情,但地方的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测,一个大背景下,文官武将的仕途走法该是大同小异。他理解索明清,是因为在中国,要从政而不为官不行,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谓千军万马走官道之说。索明清也曾是热血儿男,渴望为官从政,企盼天降大任于斯,这在当今,无论于公于私,闻者都能释然于怀。但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谋官之德:你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组织培养、领导提携,此话并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于,逢升个一官半职,就说自己是三更灯火五更jī,撅着屁股gān出来的;而一旦哪一级未能如愿,就又抱怨自己上边没人。没人你就做到副师了?其实此时抱怨“没人”,说明你缺少了“找人”的本事,名曰怨人,实是怨己。为官之要是人身依附,如同毛之附皮,你连块皮都找不到,还算什么好毛?当然,大东公司还要庆幸他未能再上一级官阶,否则难以顺利中标……
罗玉婵已微醺,看人有些重影,克制不住地呵呵直笑。罗玉婵从心里高兴。中标和工程合同的签订,意味着数额颇巨的一笔财富将朝她报到,两年内她不必为公司的生存和发展犯愁。她轻摇着酒杯里的冰块,听着沙拉沙拉的声响,说:“人哪,就是犯贱,你们说我一天忙到黑为什么?我缺啥?啥也不缺。怪了,总队工程没到手的时候还算有个想头,有个追求,这索大哥一扶持,工程来了,倒觉心里发虚了,我挣这些钱究竟gān什么?奶奶的墓地早替她买好了,弟弟大学毕业就出国。我还图什么?天天累个贼死,进家连拖鞋都懒得换,我这是犯的什么病啊我,索大哥你说说!”
这样说着她竟哭起来,圆溜溜的双肩一抽一抽的。高见青递过面巾纸:“长期奋斗的人,一旦到达他追求的顶点,大喜过后就是大迷,因为他无处可去了,而惯性又不能让他的心态静止下来,这就出现了迷乱。只有投入了新的追求,症状才会消失。所以,幸福并非是物质的,而是jīng神的。一个人的幸福就是在尚未达到目标的苦苦追求之中。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说,让说这话的人半夜里追追末班公jiāo车……”
罗玉婵扑哧笑了:“那不成咱索大哥了?”
索明清愈发头沉:“追,还有下班车。”
罗玉婵最初喊他“索叔叔”,以后喊“索部长”,现在喊“索大哥”,这反映了她的成长和索明清年轻化进程的加快。索明清有些激动,qiáng迫舌头上了班,咕噜了两句诗: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高见青被唬了一跳:索部长真是文明了。索明清自己敬了自己一杯,一脸酒逢知己的感慨:“二位老总都是事业有成的人,有句心里话要对你们说说。”
他称二位为“老总”。当年转警的时候,听说武警的总队长叫“老总”,他心里还一咯噔,过去只听过朱德叫朱总,彭德怀叫彭总,觉得老总的叫法很尊贵,不是谁都可以叫的。后来不行了,老总多如牛毛,满大街都是。
“你们是成功的,是有名有实的‘老总’,要继续辉煌下去。但事业有成家不成也不行啊,听大哥劝一句:你们都该成个家了……”他两眼不太聚焦,但知道二人都在听。“罗妹妹人样好,心气高,婚姻不顺。三十岁之前是先立业后成家,事业走红了你想找了,可供选择的范围大为缩小,你的戒心也空前加剧:钱比你少的人找你,你顾忌图你的财;钱比你多的找你,你猜疑图你的色;钱同你相仿的人呢,你戒备财色兼图……见青就更不可思议:把武警大校的老婆轰轰烈烈搞到手,却又放飞南洋……”
索明清话没说完,一头扎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那头,罗玉婵也只会嘿嘿傻笑了。高见青无奈地摇头,吩咐司机送索明清回家。
高见青走下高楼,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能见度真好,满满一天星星。他很担心,不知卓芳今夜的遭遇会怎样。
卓芳在姐姐的老宅子里度过了难眠之夜。
姐姐是个很仔细的人。四室两厅的房子里,所有大一点的家具都罩着浅huáng色盖布,制造出一种静默的高低错落,使卓芳感到既苍凉又神秘,如同置身于荒漠。为了避免同贺东航的母亲、她的前婆婆通电话的尴尬(东航家里都是他妈妈先接电话),她用手机向贺东航建议,是否应当向贺兵讲明他们离婚的真相,否则,这段时间他们将不便相处。贺东航答应了,没说怎么谈,卓芳也没问他。她相信贺东航会考虑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体面,何况她永远是贺东航这个儿子的母亲。夜半时分,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的她几次想给高见青打电话,但每当手接近那部能把高见青立即拉近的小巧话机的时候,她又打消了念头。她不愿意在她面对儿子、叙说着“善意”谎言的时候,在她本已负债累累的心上再添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