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接下来的叙述,使苏娅对这位已故的女人产生了更为qiáng烈的向往……
东北解放早,爸爸1947年高中一毕业就在解放区参加了工作。1948年入党,1953年同何jú梅妈妈结婚时,他已是青年团市委的优秀gān部。1954年苏伟哥哥出生时他27岁。苏娅能想象得出,那一阵子,该是爸爸和何jú梅妈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的感情从情同兄妹向男女爱情和热恋情人转化,直至成为恩爱夫妻,婚后一年就收获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苏伟哥哥。可惜甜蜜日子只持续了两年就突遭变故。1955年仲秋,市委书记和一位陆军上校突然找爸爸谈话,询问了爸爸祖孙三代的情况之后,他们盯住爸爸看了一会儿。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个子高,骨架大,jīng明qiánggān之中透着一股诱人的秀气。
苏娅确信那位上校相中了爸爸。市委书记又翻翻手里的档案,突然问爸爸:
“如果党需要你去从事某项工作,而你又必须抛弃个人的一切时,你能够抛弃吗?”
爸爸脱口而答:“那是自然,我能够。”
“回答这么快?你再想一想。”
爸爸灿然一笑:“在我入党宣誓之前就想好了。”
市委书记摇摇头:“我不是泛指,是特指。”
爸爸严肃起来:“什么情况下我都是这句话。”
市委书记加重语气说:“你可能想不到。这也许要……牺牲你的家庭,离开你的,你的……家人呢!”
爸爸说:“还可以搭上我的性命。”
市委书记和上校对视了一下,终于下决心改变了爸爸的命运:
“苏正qiáng同志,组织正式通知你,调你去从事一项新工作。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同何jú梅离婚。你能服从吗?”
爸爸拧起了眉毛。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服从。”
“很好,组织没看错你。离婚的工作你来做,不做任何解释。手续组织办。明天给你一天,后天集中。”
爸爸在结束谈话的最后一刻补充说:
“我们有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男孩,苏伟。孩子是党的未来,要带走,组织会安排。”
爸爸到了新单位才知道,那一年,国家抽调了一批年轻优秀的党员领导gān部,充实到当时极机密的研究机构加qiáng党的工作。对被选中的爸爸来说,这是极高的政治荣誉。至于爸爸是如何“不做任何解释”就跟何jú梅妈妈办了离婚手续,带走了苏伟哥哥,爸爸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妈妈也不得而知。妈妈只说何jú梅妈妈后来被下放返乡,再后来削发为尼。1967年冬天病故,时年38岁……
苏娅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难以自抑地突突剧跳。她掩饰着惊恐继续听妈妈讲。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爸到了西北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再娶了。以后他又奉调西南,那时妈妈已转业去了那儿。有一天,她的党委书记通知她,去给研究院的苏书记看病。心病严重的苏书记几乎没给妈妈留下什么印象,当然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返回之后,妈妈的党委书记请她留一下,像聊天似的讲了苏书记的头一次婚姻,并特意说明苏书记带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最后问妈妈:“你看苏书记怎么样?才年长你三岁嘛,咱们支援一下科研工作?孩子不麻烦,有保姆带,你还可以生你的……”
妈妈说到这儿不说了。不说苏娅也能猜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经过组织撮合结了婚,又经组织决定离了婚之后,发誓终身不再嫁的妈妈,又经“组织撮合”走到了爸爸身边。苏娅只是不清楚,妈妈此时给她讲这段往事,究竟为什么……
贺小羽清晨醒来,发现肖大戎侧身睡在自己身边,长裤没脱,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而她凌晨3点起来的时候见他还没回来。想想昨晚俩人历史性的对话,她决定不惊醒他,便轻手轻脚套上运动衫,穿上轻便跑鞋出了卧室。公公婆婆的房门关着,他俩昨晚也没睡踏实。她轻轻开门下楼,跑步去爸爸妈妈家,在那里洗漱用早餐,然后带兵兵去治疗。
昨晚同肖大戎谈话的进行方式、气氛和结果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达到了目的,而这个目的又是她结婚没两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获得她预期的幸福感、胜利感和成就感。如她在嘎马湖堵渗水,曾设计了无数个治理和抢险方案,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甚至出现了仅次于“战洪图”那样壮烈的场面,但是成功的那次却异常平静,那在尼玛雪山腹中隐居了亿万年的水们,便告别了家园,嘤嘤地顺着槽子流去了,只有留恋而没有不满和怨言。那时刻,她甚至感到当水也怪不容易的。
公公婆婆可能不知道她和大戎这天晚上要摊牌,也许知道了还要尽最大努力挽回局势,这天的晚饭搞得很丰盛。易琴下厨房辅导钟点工配菜,肖万夫亲手做了一只腊兔。家宴上易琴几次征求她的意见:“新家那边你们的房间是我瞎设计的,你俩快去看看,不满意尽早返工。”肖万夫则破例朝儿媳举杯:“祝你爸爸早日康复。”肖大戎一杯接一杯喝酒。易琴劝不住,要小羽帮着劝。小羽担心他喝多了晚上没法谈事,再要“活动”她更不好办,就同往常一样呵斥他不要再喝了。
肖大戎喝酒虽多,但清醒。他说前些日子灭火牺牲了一个排长,儿子刚满“百岁”,一百天。那排长的媳妇哭得那个惨啊,整整哭了一昼夜,第二天头发就白了。他从来没见人这么哭过。他给肖万夫和易琴敬酒,说:“我对不起爸爸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今后我一定给你们生个孙子,让爸爸教他带兵打仗,教他chuī军号,让爸爸妈妈三世同堂,过好日子。”小羽夺大戎的杯子,那杯子像焊在了那只满是沧桑的手上。他说:“我清醒着呢,酒是醉头醉腿不醉心,借酒闹事的人都是装疯子!”
小羽回到那间常使她和肖大戎短兵相接的卧房。为了避免引发肖大戎酒后的睡意,她没换睡衣,端坐在屋里惟一的单人沙发上。刚坐下,又把枕畔的绒绒熊抱过来,揽在怀里当卫士。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着像几个人在走。还听见婆婆的叮咛:“……好好说,千万别使性子!”
肖大戎关门的动作比小羽预想得要轻。他面向她在chuáng头坐定,暗红的眼睛盯着她。他的目光坚毅而坦然,光束yīn冷,往日看她时的那种怯意和游移dàng然无存。这目光告诉她他的决心已定。小羽心里一阵忐忑,摸不准他是决心离还是决心不离。当她正要义无反顾地投入同丈夫的最后一搏的时候,肖大戎连开场白都不要就很平和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同意离婚。”
他把目光继续锁定她,嘴角挂着带笑的嘲讽:
“东航已经全面客观地转达了你的观点,我不理解但是同意。这个季节火情多,我不能久留。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比我qiáng。文化水平高,业务尖子,攻关能手,人聪明,遇事有主见,走到哪里都有人chuī捧,家庭条件也比我优越。这些年我一直在用你的眼光建设我自己,但我屡屡失败,至今仍无所适从。顺风火,逆风火,明火暗火树头火,我都对付得了,你这把火我没有办法,烧得我焦头烂额。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像尊重一个明知不喜欢我的领导,因为我尊重的是那个位置,是丈夫尊重自己的老婆。我幻想你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但是我错了,我过低地估计了你,过高地估计了我。火情判断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