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冲英似乎早有准备,现出一脸的无奈:“本来想先报给你的,但叶总昨天到支队正好看见了,让他截了流。”
对在武警总队一级组建直升机大队,甘冲英的心里确有冲动,虽然带点酸。这个规划太棒了。甘冲英现在就置身在这个巨大的飞行器里,这种雷霆万钧、俯视大千世界的感觉绝不是虚幻的。
只是,自己的信息怎么就如此闭塞呢?自己的思路怎么就滞后了呢?如果不是昨天他直接上书叶总,那么总队长、政委带到会上的这个方案,就将没有一点他自己的意见!想想自己任副师职已经三年,思维层次总是停留在副职的水平上,心里就很有些悲戚之感。“沉下一级抓工作,抬高一级想问题”,怎么这话就只是挂在嘴上呢?你还真要再gān三年副职不成!想着想着,甘冲英就有点烦躁。
窈窕空姐又走过来,问二位先生还用点什么吗?她的眉眼唇都离甘冲英很近,使他心里咯噔咯噔的,多看一眼便自觉有些心术不正。他赶紧要了两份茶。
像命中注定似的,甘冲英一入伍就跟贺东航在一起,到现在还在一架飞机上,还要一起研究飞机问题。二十多年了,他俩的职务有上有下,总的来讲是贺东航领导他的时候多,他大都处于从属或是陪衬地位。他有时想,跟这么个吃饼gān就猪头肉长大的(他们老家当年这样憧憬幸福生活)大官子弟绑在一起真是倒霉透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东航也是他进步的推进器。这种感觉,从当新兵的时候就开始了。
甘冲英对贺东航有过早期的崇拜。新兵连里,当上百号人的眼睛手电棒子一样向贺东航聚焦时,甘冲英曾在他身上寻觅贺远达将军的印记,似乎首长讲的革命传统都在贺东航身上贴着。他崇拜他模仿他,只要有空就紧跟不离,有人笑他是贺东航的跟班。跟班怎么啦,你想跟人家还不要呢。他看那时的贺东航确实神秘,甚至解小手他都跟了去,想偷眼看看贺东航尿尿的那东西是否别有新意?直到一次到县城大澡塘子洗澡,甘冲英争搓其背,把贺东航揉馒头似的颠过来倒过去,终于发现那东西跟广大男人民大同小异。当然他也看见了贺东航的不同于常人之处:右屁股上有块胎记,他讨好说像元宝,贺东航自己说像枫叶。再是右下腹有条割阑尾留下的刀疤,怪难看的。
那个时期,他对贺东航的崇拜中也有困惑不解直至无法容忍而奋起抗争。
新兵都喜欢表扬,贺东航就经常遭到表扬。而甘冲英gān了同样的活儿,却往往不被表扬。他时时处处成为贺东航的陪衬。冬天训练,班长说:“甘冲英都冻抽抽啦,贺东航呢,挺得溜直!”夏天训练,班长说:“甘冲英都晒蔫蔫了,贺东航呢,还溜jīng神!”他摸黑起chuáng挖厕所,班长见了说:“嗯,那个坑,这个坑,彻底挖挖。”贺东航要挖一次就不得了,班长要讲三次以上“不怕苦,不怕臭,不简单!”末了还要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想贺东航怎么也不怕臭呢?娘的,我甘冲英就活该闻臭味吗?他有时也给班长提条合理化建议。如果班长认为提对了,会说:“嗯,不错,贺东航还没提呢!”如果班长认为提错了,就说:“贺东航提嘛,还可以理解,你个农家孩儿,怎么也瞎叽叽!”
新兵都喜欢争先。他甘冲英就事事争先。大小劳动是他的拿手戏。头天晚上就把大扫帚藏好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迷瞪着俩眼扫院子,由近及远扫开去,任那刷啦刷啦的声音唤醒黎明。班长表扬他,贺东航却批评他扰乱作息秩序。这当然是嫉贤妒能。班务会上发言他也争先。班长的话音刚落,打头pào的总是他。但班长表扬他不多,表扬多的是常常后发言的贺东航。他开始感到后发言好,能重复前边人说的好话。他就靠到贺东航之后发言。后来贺东航不知怎么又改成了靠前发言。这下糟了,好话都让贺东航说完了,他无言可发了。选军人代表也总选贺东航,要他往上带意见。听说有一次贺东航给当时的边团长也就是后来他甘冲英的岳父带上去一条意见,说有个新兵反映,边团长宣布不准走路吸烟,但自己却带头违犯。其实边团长根本不吸烟。明明看错了嘛!可边团长却说:“是我官僚,新兵们连谁是团长都没对上号!”甘冲英不服气。我爹要当上个大官,我还敢带上条意见批评师长哩!他家乡是老区,崇尚八路军的官儿。他二大爷有个表侄当年在独立营当副营长。谁要惹了他,他就发誓:“叫我表侄带个马队来灭了你!”贺东航的父亲可比营长大多了。多亏几年后在竞选团长女婿中甘冲英战胜了堂哥甘越英,成了边爱军的丈夫,不然甘冲英将一辈子对边团长有意见。
贺东航也有栽面子的时候。农副业生产、助民劳动,特别是到那彩旗飘飘的广阔河chuáng里修大堤,他就唱不了主角了,而甘冲英则如鱼得水,光鲜照人。装车。他前腿弓,后腿蹬,两臂轻轻一挑,巴斗大的铁锨就能托起背包大的土。而贺东航不知道用腿劲,光舞巴俩胳膊,像扬场,很笨拙。推小车。左右各两个柳条筐。甘冲英一掐车把,人就跟车焊在了一起,钢蛋样的小屁股一撅,连着细腰,左一拧叽,右一拧叽,小车走得真欢,那架势好看极了。他扭的哪里是屁股啊,是艺术。贺东航就惨了,人和车子就是结合不起来,不会扭屁股,步子像走队列,频频翻车,姑娘媳妇都笑他。甘冲英教教他,他紫着脸埋怨车!
不过甘冲英也承认,从贺东航和其他一些学生兵身上,他也看到了一种叫素质或是叫气质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在迅速地改变着他自己。
他入伍的时候可太土了。上世纪70年代中叶,还不知道皮鞋要用鞋油“刷”。副连长叶三昆让他替他把皮鞋刷刷,过午要进城去。临走的时候他找甘冲英要鞋,甘冲英正从洗脸盆里捞出水淋淋的皮鞋使劲刷呢,还一个劲检讨“没泡透”!叶三昆的嘴咧到了耳根后面。那年月的gān部,三年才发一双皮鞋呢!
很多事情都是在贺东航们的刺激下改变的。团里曾把甘冲英派到独立师的文体训练队受训。那个地方叫三礁岛,贺东航、苏娅都在那里。甘冲英头一次见到海,觉得海水蓝得可爱,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早晨就到海边用海水刷牙洗脸,惹得苏娅一帮女兵们笑岔了气。那个地方蛮荒、艰苦,使甘冲英的野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宿舍里老鼠多,隔着糊墙纸上下乱蹿,甘冲英抓到了一只,问谁敢吃?谁也不敢吃。贺东航有些迟疑地说,老鼠有鼠疫,不卫生。甘冲英把老鼠糊上稀泥,烧熟了,撕下一条腿,递给苏娅,苏娅不敢接。甘冲英又撕下一丝肉,递给贺东航。贺东航犹豫着闭上眼,放进嘴里,但立马就跑出去吐了个倒海翻江。甘冲英用鼻子冷笑一声,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的嘴巴还吧唧吧唧的。接下来的两天,贺东航没能吃下任何东西。
甘冲英就觉得城里人的缺点很明显:娇气。但随即而来的“大栽”,使他懂得了,当兵,光靠吃老鼠是不行的,还得靠文化,靠素质。
当时在文化训练队里,贺东航是个小头目。他分配甘冲英chuī一个古里古怪疙里疙瘩的东西,说是叫黑管。甘冲英问,chuī这个gān啥?贺东航说,它是军乐的组成部分。那就chuī。chuī了一阵,这个东西是时而响时而不响。到了阶段汇报,规定chuī《智斗》,甘冲英的黑管负责chuī胡传魁的唱腔,贺东航和城市兵蒲冬阳各用小号和唢呐chuī“阿庆嫂”、“刁德一”。上得台来,qiáng光一照,黑管就不肯响了,任凭怎么使劲,只是“咕咕”怪叫。甘冲英一脸油汗。过门奏完,他竟无师自通地用嘴唱了起来。唱就唱呗,也不失为救场的办法,可你唱词儿呀!他唱谱:“拉多多拉多多,咪来……”全场顿时寂然,又立时轰然,连领导都笑得直抹泪。据事后统计,说是光乐队就有三个小女兵当场笑昏了过去,其中就有小提琴手苏娅。这当然是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