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尚久骖:姓高的女生突然决定不去了

  我就读省立一中时,社会上刮起了参军的风cháo。每刮一次风,班上就会少一批人。到我离开学校参军进疆时,班上已经没有人了。

  临走之际,我特意回到母校,去向她告别,校园空dàngdàng的,显得十分冷清。教室里已挂满了蜘蛛网,但书香味还在。闻着那熟悉的残留的书香、墨香,用手拂了一下课桌上蒙着的灰尘,我的心情异常复杂。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感掠过我的心头。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湘水寒,湘女西去兮不回还”的感觉。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坐到这个教室里去了。一批接一批离开这个教室的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如今只留下了一群模糊的背影。他们怀着自己的理想,有的进了军政大学,而更多人奔赴朝鲜前线,他们有的已经受伤,有的已经牺牲,有的还在战斗。想到这里,我感到异常难过。

  整个校园都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我不禁为这所名校伤心起来。

  我觉得这学校像一位儿女离散到了四面八方的母亲,正在埋怨着,责怪着……

  我曾在左宗棠家族所办的学校读过书,知道左氏抬棺西征的故事。左氏qiáng调的报效国家,卫国戍边的思想已渗入了我的灵魂。因而常常引起我对那个地方无边无际的绚烂想像:美丽的草原、高耸的雪山、云朵一样的羊群、飞奔的骏马、翱翔的雄鹰、无边的大漠、丁当的驼铃……

  也许是我骨子里自幼就有一种楚文化培育出来的làng漫气质,所以在我参军写入伍动机时,是这么写的:为了看到大漠,为了听到驼铃,我自愿参军到新疆去。因为我没有写“为了革命”、“卫国戍边”之类的话,所以有人认为我入伍动机不纯。其实,这是我最纯的动机。因为这证明我爱那个地方,而只有爱她,你才会为她奉献自己的青chūn,为她流血流汗。

  临出发之际,我们班上有个姓高的女生突然决定不去了。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平时的表现进步得很。刚开始征兵时,她出板报,写标语,又是发言,又是鼓动,正是她的鼓动,我们全班才会一个不剩,全去报名参军的。所以,她的临阵退却让大家感到十分吃惊。

  那女生只是哭,觉得十分委屈。最后,她私下里对我说,是她舅舅不让她去的。他舅舅对她说,现在让剥削阶级的子女到新疆去过一过苦日子吧,我们现在要掌握文化知识。当她还是闹着要去时,她舅舅非常生气。他说,你以为她们是去gān什么的吗?她们是去解决老gān部婚姻问题的,难道你也想去那样的鬼地方嫁个老gān部?

  我一听,开始吓住了,过后一想,便一点也不相信。以鄙夷的口气对她说,你不去就不去了,何必找这样的借口呢?

  那同学一听就哭了,她哭哭啼啼地说,那真是她舅舅给她讲的,还要她不要给任何人说。

  她舅舅当时在省里工作,自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我当时只以为是她舅舅为了阻止她去新疆才用这话吓唬她,所以并没有在意。就不冷不热地对她说,你不是剥削阶级的子女,你要学习文化知识你就学习吧。再见了,团支部书记。

  她还想解释,并想劝阻我,就说,不管这是不是真实的,你都不要去,假如是真的呢?

  我没有理她,径自走了。

  就这样,那姓高的女生作为全班唯一没有参军的同学,留在了长沙。

  郑佩兰:姑侄同进疆(1)

  我的家在湖南衡山县,我出生在1937年。我的童年就是在八年抗战中度过的。听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县城就经常被日本飞机轰炸,以后的轰炸就更加频繁了,再以后,长沙一带又成了中日会战的战场,一家人在战争中东躲西藏,饱受了战争带来的苦难。所以我稍微懂事,就想着长大了要像花木兰那样杀敌立功,报效国家。但长大了才发现,作为一个女儿家,这只能是一个梦。

  刚解放那阵,经常有解放大军从衡山经过,开始时行进得很快,问大人才知道,那是在追击国民党的溃败之师。然后,大军行进得就从容了。我在大军行进的队列里看到了不少女兵的身影。我真是羡慕死了,就想我要是在那队伍里该多威风呀。有一次,我跟着那队伍走,一下子走出了三十里路还不知道。待队伍停下来,我才醒过来。看看天已快黑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就壮了壮胆子,找了一个最漂亮的女兵,红着脸问她,我想当兵,我可以当兵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她笑起来更漂亮了——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满十三岁了,我可以gān很多事,我扛得起枪,也可以走很多路,我今天就跟着你们走了三十多里路,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跟着我们走了三十里路啦?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问道。

  是的,我再走三百里也没事儿。

  来,你跟我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到了一个不漂亮的女兵面前。

  连长,我有事要向你报告。她立正之后向那个女兵行了个军礼。

  我这才知道那是个女军官。我原来还以为谁漂亮谁就是军官呢。那连长和蔼地看了看我,说,是不是这小姑娘又想当兵呀?

  她说,是的,她都跟了我们三十里路啦。

  哦,那今天回不了家了,让她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然后找老乡帮忙给她安排一个住的地方。

  我一听,高兴坏了,我说,连长——我当时也不知道连长是多大一个官,你同意我当兵了?

  她摸摸我的脑袋,问,小姑娘,这路你走过吗?你明天敢自己回家吗?

  我说,这路我走过好几回,我自己敢回家。但你们不让我当兵,我就不回去,我要一直跟着你们走。

  其他几个女兵也围了过来,听了我的话,就笑了。

  连长让我坐下,笑着对我说,小姑娘,现在仗快打完了,我们不需要战士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以后也要回地方去工作呢。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建设国家,所以呀,你现在应该回去好好读书,掌握知识。

  我还闹着不gān。最后,连长就对我说,你先去吃一点东西,然后让这位姐姐带你睡一觉,明天再决定你当兵的事吧。

  我听她这么说,只好等明天了。那天晚上,我既激动,又担心,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我当了兵以后的情形。到了下半夜,我睡着了,睡得很死,待醒过来,太阳已升起一竹竿高了。周围静悄悄的。我觉得不妙,翻身爬了起来,问房东大伯,队伍呢?解放军呢?

  大伯笑了,说,队伍哇,(又鸟)叫前就开拔了。队伍上的老总给你留了五块钱,让你醒来后赶快坐船回去,免得家里的人着急。剩下的钱去jiāo学费,让你一定好好学习。他说着,就把钱给了我。

  我一听就哭了,我十分懊悔地说,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哭了一会儿,我要给大伯留一块钱,他死活不收,说队伍上让他照顾我,已经给了他一块钱。

  我只好坐船回了家,渐渐也就死了当兵的心。

  但过了没有一年,我在《新湖南报》上看到了新疆招聘团赴湘招收女兵的消息。我激动坏了——那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只觉得报上的消息像(被禁止)一样,把我的整个身心都迷住了。我当即就给父母说,我要到长沙去考兵。父母怎么也不同意,说哪有女娃娃成天想着去当兵的?何况你这么小,部队怎么会要你?就是要你了,谁照顾你的冷暖?父母不同意,我就闹,发脾气,使性子。最后,我表姑旷运魁和我大姐的女儿旷湘清——也就是我的外甥女——都知道了新疆要招女兵的消息。她们两人也闹着要去。这一下,我们的力量增qiáng了,我表姑当时已十七岁,旷湘清当时已十八岁,有她们两人同行,父母放心了一些,但对我当兵的事还是没有松口。于是,我们三人不顾家人的阻挠,决心偷偷地去长沙参军。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约定的是3月23日,我们从各自家中出发,在衡山县城我五婶家集合后,就一起往长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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