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知女儿的心,她说她要去邻居家借(又鸟)蛋,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要煮着让我带在路上吃。爸爸已下田去了,家里只有八岁的大妹和两岁的小妹,我知道这是离家的好时候,拿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就要走。大妹怀里抱着小妹流着鼻涕哭着送我出家门。我抱了抱小妹,又亲了一下大妹,说,你们要听爸妈的话,姐姐以后有出息了,会给你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说完,我就飞一般跑了。
母亲借了(又鸟)蛋回来我已经走远了,她老人家把(又鸟)蛋煮熟后,走了十四里地赶到城里五婶家,五婶说我们已去赶渡船了,她又提着(又鸟)蛋往渡船跑。我们正在上渡船,没来得及和母亲说几句话,就要开船了。母亲就那样站在岸上看着我们,我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我没想到那竟成了我和母亲的永别——我到新疆快十年了,还没有回过家,她于1960年3月在长沙去世了。
我出来时上身穿的是表嫂给的一件小花花衬衣,外面罩的是母亲用chuáng单给我做的一件大襟褂子,下(禁止)穿的是一条兰士绸裤子,脚上穿的是舅妈做的一双兰士林布绣花布鞋;行李就是一把雨伞,一只布袋里面有一把小剪刀,以及草纸、钢笔等物件。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记得到了长沙后,别人一看我那土里土气的打扮,就笑我是乡下的女娃子,他们特别爱笑我脚上的兰士林布绣花鞋。我一气之下就用小剪刀把鞋子上的花剪掉了,再一根一根地把线头也择了。
我虚报了年龄,把十四岁报成了十六岁半。然后就是填一张表格,再写一篇自传,去参加体检。最后就是天天去看榜,就像考秀才看榜似的。过了两天,榜就贴出来了,我一看,有我的名字,我被录取了!从这天起我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我表姑和旷湘清也考上了,三人高兴得什么似的,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郑佩兰:姑侄同进疆(2)
我被编在一大队一中队一分队一小组。临走之际,招聘团给我们放了有关新疆的电影和歌曲,葡萄满架,果实累累,真令人陶醉和向往,这更增qiáng了我们建设大西北的决心。我们当时的口号是“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建设新新疆而努力奋斗!”“安下心,扎下根,长期建设新新疆!”“为建设新疆贡献自己的青chūn和力量!”等等。
因为长途行军,我年龄又小,对坐汽车还不适应,领导照顾我,让我坐驾驶室。当时汽车的车身比较窄小,我坐在中间,感到很挤。但比起坐在车上的人,已是享福了。驾驶员是一位班长,甘肃人,他和另一名驾驶员坐在我两旁。
我们共有四个大队,三千余人,前面三个大队全是湖南女兵,后面的四大队有部分男同志,还有前面几次进疆时留下的病号。整个车队浩浩dàngdàng,那时全是土路,车行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我们那辆车是一百辆车的排头车,走在最前面,我一直想知道车队有多长,但我一直没有看到车尾在哪里。
一过兰州,西北军区专门派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护送我们,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架着一挺机枪,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搞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原来,河西走廊一带土匪成群,特别是乌斯满经常在新疆与甘肃之间流窜,因此要特别提防。我们每辆车上都有三名男兵。他们的警惕性很高,都是全神贯注,眼望前方,趴在机枪后行进,保卫着我们的安全。我们则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扮成男兵模样,一有情况,就端起手中的洋伞,虚张声势。
女孩子们平时都很爱gān净,但在西进路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车队上路后,不能随便停车。所以解手时只能解在盆子里,然后再从车上倒下去。那盆子也就成了多用途的,除了在车上解手时用,宿营时洗一洗,再当脸盆;吃饭时又作盛菜的工具。开始大家怎么也不习惯,那是在甘肃定西的时候,有一次每个分队分了些生骆驼肉,没有工具煮,队里的领导就让用盆子。大家怎么也不gān,就望着骆驼肉gān瞪眼;直到那些男兵们煮出了肉香,我们才忍不住了,也不管那么多了,就把它当煮肉的锅用了。最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再把它当菜盆饭盆,也就没有人说什么了。
说起吃饭,还有一个小故事呢。记得有一天,西北军区的一位首长来看望我们,见了我们这些湖南新兵就问,小鬼们吃饭了没有?我们用湖南方言同声回答,报告司令员,我们一个多月都没吃饭了。他又问那你们吃的什么?我们说吃的馒头。我们说完,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那时还只把米饭当饭,把馒头当零食。
我们当时乘坐的道奇牌汽车是从国民党军队缴获的。这些汽车是美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1945年国共内战爆发后,美国政府用这些汽车支援国民党政府。历经十几年硝烟烽火,车辆早已破旧不堪,无不是带着“重病”上路。一天能勉qiáng走上百多公里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给它编了一个顺口溜——
一走二三里,
抛锚四五回,
修理六七次,
八九十人推。
因为单车特别容易遭到土匪的袭击,所以一辆车坏后,整个车队都得停下来。我们每天都要推上好几次车,很少有能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所以只好常常在半路或戈壁滩上过夜。即使这样的车在当时也很少。车少人多,一辆车往往要拉四十多人。我们只能轮流着坐一会儿。坎坷不平的土路被汽车一轧,就陷进去几十公分,车子所到之处无不尘土飞腾,日月无光,不开车灯就无法行进。车里的尘土整天弥漫着,土腥味儿使人呼吸维艰,好多人呕吐得一塌糊涂。一天下来,浑身的泥土使大家像土地爷一样,我当时还作了一首诗呢,名字就叫《进疆路上》——
女兵进疆真叫苦,
颠翻五脏和六腑。
稀饭大饼吃不饱,
补上一斤河西土。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走啊走,走了一天又一天,一问,还要一个月,还有五千里,问到最后都不敢问了。我那时才知道,世界上的路确实太漫长了。我们宿营也没有定处,有时是在老乡的驴圈、马棚里;有时是在汽车底下凑合;有时是在戈壁荒滩上;有时是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戏台子上,比较gān净,又通风。因为长时间没换衣服,我们每个人身上长满了虱子,哪里痒一摸就是一个;头上也是,休息时大家还互相帮着挤头上的虮子,那虱子之多,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麻。一路上没有饮用水,gān渴难忍,浩瀚的戈壁却很会捉弄人,它经常让你看见一个个波光粼粼的湖泊,但你走拢后,它就消失了,一滴水也看不见,只是诱惑得你更加饥渴难耐了,那就是戈壁上的海市蜃楼。
除去在西安学习教育的半个月时间,我们在路上共颠簸了两个多月,终于来到了迪化。一路上都没有洗过澡,浑身结满了泥垢,脏得不得了,感觉那路上的尘土塞满了耳朵、鼻孔,泥土的腥臭味闻着就让人憋气,恶心。一下车后,我们就找洗澡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后,又出发了,根本没有给我们洗澡的时间。我和表姑旷运魁和外甥女旷湘清没有分在一个大队,除了在西安见过两次面,一路上都没有见着。因为她们的文化程度比我高,被分配到八一农学院深造,后来成了新疆第一代棉花姑娘,农业技术骨gān,为新疆的建设作出了她们的贡献。我被分配到了二十二兵团二十五师七十四团,即现在的农七师一二三团。我原以为在迪化可以和她们好好聊一聊呢,现在却连见面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