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又走了一天多,汽车终于停下了,但我没有看到城市,没有看到兵营,甚至连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只看见了一片苇棚子。带队的gān部跳下车,说,到了,我们到家了!

  到了?大家不相信地看看周围,傻乎乎地问道。

  对,到了。那名gān部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苇棚子跟前,指了指,说,这苇棚子可以住四个人,连里只来了你们两名女同志,你们俩住着很宽敞的,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苇子还是新鲜的,一看就知道才刚刚搭起来,没有门。看着这个住处,我有些不相信,但心中也有一份新奇的感觉,芦苇散发出一种类似稻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我们在老家时,两三天不洗澡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已快三个月了,又有弥漫的征尘,我们放好行李后,就去找有水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水渠,但不远处有开荒的人。见了水,两人心中顿时痒痒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穿了衬衣衬裤就下到了水渠里。我们原来不知道十一月份新疆的水有多凉。到了水里,才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垦荒的战士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知道我们是在水里洗澡后,就背过身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撤到一个看不见我们的地方开荒去了。他们的淳朴和憨厚,至今让我感动。

  水虽然冰冷刺骨,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洗得最舒畅的一个澡。洗了澡后,觉得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苏明婕:我当了逃兵(1)

  我是湖南安化人,1950年8月就参军入伍了。当时,我是安化中学高一学生。

  我一直生活在昭苏的波马。昭苏是个资源丰厚的地方,白雪青松,草原稼禾,景色秀丽,土地肥沃。古代,昭苏曾是“天马”、“西极马”的故乡,而今是闻名中外的伊犁马的中心产地。而昭苏的屯垦,则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当时屯田有两个目的,一是积谷供军饷,备使粮;二是屯卒固边防。屯田士卒平时务农放牧,遇警时则执gān戈为战。当时所派屯卒,多是服刑的罪人。班超出使西域返回朝廷后曾对任尚说:“塞外士卒,皆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徒补边屯。”以后不少朝代均有散见于史书的昭苏屯田记载。而最盛时则是清朝。清朝伊犁驻兵共有一万三千四百多名,全是携眷戍边,除达呼尔屯外,其余皆以she猎游牧为业,并定期操练。各营驻户繁衍甚速,至嘉庆年间,据松筠的调查,全伊犁整个驻军人口已达十万人。昭苏的这些田地大多是在那时开垦的。

  我最喜欢昭苏麦子泛huáng的时节。那时,绿色的草原和金色的麦地辉映着大地,雪峰林立的天山山脉则白雪皑皑,从崇山峻岭中一泻而出的夏塔河划开坦dàng如砥的草原,在烟波浩dàng中汇入特克斯河。一列列的乌孙古墓星罗棋布,巨大的土冢犹如一座座山丘。清乾隆年间,为平定准噶尔部叛乱,在格登山上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役,史称格登山之战。它为昭苏留下了铁马金戈,烽火láng烟的痕迹。格登山上,至今还矗立着乾隆皇帝为纪念这次战役,钦定碑文的“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之碑”。这些遗迹相互辉映,放she出耀眼的历史光芒。

  我现在住的还是兵团早年修建的那种制式平房,紧邻波马边防连驻守的蛇山前哨班,不远处就是宽不过丈的中哈界河苏木拜河,与哈萨克斯坦苏木拜农庄(又鸟)犬相闻。而我的田地大多在界河边上,我在自己的田地间劳动时,可以听见哈萨克斯坦人的喁喁细语。现在边境和平了,我们不时可以隔河招招手,互致问候。而当年,这里却是个充满硝烟味的地方。我就是为了那一方国土,勇敢地挺进到了中苏武装对峙的最前沿,在对方黑dòngdòng的枪口下戍边垦荒的。我们把小麦和玉米,葵花和大豆一直种到了苏木拜河的河沿上,我们就以这种年复一年地播种和收获中国的玉米、小麦、葵花和大豆,向对方宣示着自己捍卫国土、捍卫民族尊严的决心。当然,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惧都是一样的,但我们在那种恐惧中哺育着孩子,唱着歌,用这种热情宣示着我们的无所畏惧。

  那时的空气异常紧张,所以我每每去用火柴点火做饭时,都担心引燃的不是柴火,而是战火。那空气好像随时都要爆炸。如果爆发战争,我们团场的人和这里的战士无疑是最先被战火焚烧的。

  在这里生活的确是需要勇气,而我已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并早已坚定了埋骨边陲的决心。我的孩子们都很有出息,五个儿女都大学毕业,在口内都有不错的工作,他们已无数次表示要接我回口内生活,我都拒绝了。他们就说我太固执了、像一个死守自己阵地的士兵。

  很多人都可以说出一大串当年来当兵的理由,而我对于为什么当兵,的确是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参军光荣。在报纸上看到启事后,跟家里讲了,家里很支持,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到了长沙,一考,就考上了。

  踏上征程时,也有些雄赴赴、气昂昂的味道,但因绝大多数是女兵,与往朝鲜去的人比较起来,气势就弱了许多。但总归是豪情满怀的,像展开了理想的翅膀展翅飞翔的鸟儿。

  刚刚解放,国家还满目疮痍,混乱还没有停止,社会秩序还有待恢复,人们既满怀希望,又心怀迷惘,一些人甚至充满了恐惧。

  从长沙北上,到郑州后西行。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经过长期战争而破败的城市、贫穷的乡村、荒芜的田野、乞讨的流民、伤残的士兵,整个民族的贫穷与荒凉,让人心痛心寒。过了陕西,进入甘肃后,那种贫困更使人触目惊心,军车所过之处,在升腾、弥漫的灰尘之中,总有饥瘦得像骷髅一样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围上来,伸出枯槁的双手,张着饥渴至极的、黑dòngdòng的大嘴,发出屏了力气呼喊出的乞讨的声音。我们在西安发的号称“陕西大饼”的大饼的确名副其实,跟我们带的脸盆一样大,厚达三指,就垫在屁股下面。对于吃惯了大米的我们,要咽下它们就跟咽下石块一样难。所以,我们除了饿得不行,很少吃它。我们把大多数饼子都施舍给了饥民。

  沿路的景象使每个人都希望贡献自己的力量,振兴自己这个因一个世纪的战乱和屈rǔ而变得衰竭的民族。而我一过西安,就想逃回去。六盘山上翻车牺牲了三个人,更使我不想往前走了。

  虽是八月,但过六盘山时,却下起了雪,六盘山险峻万端,狭窄的简易公路刚好容汽车通过,绝大多数路段都没法会车,见对面有汽车来,这车就只好早早地停下来,等对面的车通过后,才能前行。加之下雪,路变得又烂又滑,泥泞难行,老式汽车“突突突”地响着,像一只只笨拙的甲虫,缓慢地移动着。但即使这样,还使人觉得那车随时随地会掉到山涧里去。每辆车上坐四十多人,所以每个人的怀里要抱一个人才能坐下,挤得腿都不能伸展一下。好多人都还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翻这样的大山,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些女兵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走到最险要的地方,不知是谁开的头,女兵们都不坐车,说那路太吓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走路翻越六盘山,等车到了山下再坐,带队的gān部劝了好久,才把大家重新劝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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