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好好睡了个长觉。我枕着水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边慢慢地走,我还梦见了橘子洲、岳麓山,梦见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从梦中醒来时,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遍地奢华的月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月光静静地流泻着,战马不时喷一个响鼻,战友们正在甜睡。塔里木河虽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没的结局,仍悲壮地往前流淌着。
大地为chuáng,蓝天为帐,几天的艰辛旅程,使我的眼泪还没gān,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见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遗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碉楼。这里在清代是管辖尉犁、若羌、且末一带地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当地人称它为杜拉里古城。总面积十二万平方米。其始建于1892年,废弃于1903年,仅驻兵十一年。城墙为泥块夯筑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筑的堞墙、碉楼,城中建筑仅存败瓦颓垣。清朝政府斥资数十万两白银建筑的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东缘地区、实行屯垦戍边的重要物证。但随着清王朝的衰败和灭亡,它也最终被废弃了。
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玛gān沙漠(2)
继续前行,河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始如游丝,继而只有一段gān涸的河chuáng,最后则只有沙漠了。一条大河流在与沙漠进行无数次生死决战后,到此为止了。看到这番情景,我深感恐惧,一条大河尚且如此,一个生命在这沙漠面前简直就跟一滴水一样,会很轻易地被耗gān。
一名女兵看着迎面而来的无边沙漠,用哭腔对骑兵排长说,排长,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排长笑了笑,说,你是害怕了吧?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但我们不能停下,根据命令,我们必须赶到米兰,前面是罗布荒原。往东就是近于gān涸的罗布泊和举世闻名的楼兰古城。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吗?“huáng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们这是不到米兰终不还。
楼兰是一个古国,它当年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在汉朝的时候,傅介子就曾经为了让楼兰一心归附中央王朝,而刺杀过楼兰王。最先发现楼兰的是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他在这里发掘了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并带回了许多古文字,那些古文字写在最古老的字纸上,比欧洲人认为最古的字纸还早七百年,那些文字记载着当时政治、军事、商务、jiāo通、农业、制造业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它证明古楼兰是一个繁荣的城邦,城内有客栈、医院、邮局、仓库、民居、官署和佛寺。因为来往于古丝绸之路上的中外旅客都要经过这个要冲之地,使这个城市热闹非凡。后来,它神秘地消亡了。随着它的消亡,罗布泊这个西域泽国也就日渐荒凉,最终成了现在这样进去就难以出来的恐怖之地。后来,它曾让彭加木失踪,余纯顺断魂。
大家骑在马上,从四面八方来的阳光像火一样烤着我们,阳光灼得眼睛发痛。汗水湿透了衣服和马鞍,酷热使战马烦躁得直打响鼻。无论在大漠中走了多长的时间,因为大漠一色,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感觉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这使本来就十分漫长的道路显得更加漫长,也使这茫茫大漠显得更无边际。
走了三天,还是令人绝望的沙漠,我们带的水越来越少,每人每天定量,最多只能用一军用水壶水。自离开铁gān里克,就没有洗漱过了。泥尘和汗水使每个人都像古戏中的花脸。衣服上汗水gān后凝成的盐粒已白白的一层,衣服也变得很硬,一动就“呱呱”直响。食物是唯一的,那就是由两匹马驮的馕,因为整日被马汗浸着,早有一股浓浓的马汗味了。女兵们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现在,那馕经过二十多人三天的消耗,已所剩不多,也得省着吃才行了。
女兵们是第一次骑马,连续几天骑在马上,大腿和臀部都磨烂了,汗水一渗,钻心般疼痛。
走到第五天,由于劳累和缺水,有些女兵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沙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它们聚集,就显示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它使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河——塔里木河在铁gān里克一带终止,又让发源于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的车尔臣河也在罗布庄附近消失。两条河流似乎是联盟着要走到一起,汇为一体,与大漠抗争,但都是徒劳。沙战胜了它们,把一个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域摆在了两条河流的面前。
我们就走在这死亡地域之中。从地图上看,我们为了赶时间,自英苏开始,基本上是沿东经八十八度线直插若羌,所以那条路线一直在沙漠之中。
也是第六天的下午,那匹老马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它不想张嘴,不想抬起眼皮,甚至都不想呼吸了。它的嘴扎进huáng沙里,有一边的嘴挂着一点白沫。它和人一样想着,与其这样走下去,还不如死掉。不,它是因为衰老,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它的生命被这六天的行程榨gān了。它的神情忧伤,它的眼睛满含愧意。
大家想把它扶起来,但它已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它体现了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的品质,它挣扎着把自己的头支撑起来,指向前进的方向。
然后,它停止了呼吸。
骑兵们纷纷下马,向它默哀。排长拔出刺刀,按照骑兵的规矩,郑重地割下一绺马鬃,放在自己怀里。
马头所指的方向应在托尕木,这里离那儿应该不会太远。我们先到那里去吧,那里有一些胡杨木和零星的几片草地,也许可以找到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碰到牧民。排长声音沙哑地说。
其他马匹也不行了,它们像被沙漠战胜了的俘虏,低垂着头。汗水把它们的马鬃黏结在一起,凌乱地垂在脖子两侧。它们已载不动人,有两匹马不使劲地拉,就迈不动步子。大家只好下马步行。离地一近,更感到灼热。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平生的力气。
水只剩下了排长省下的一壶。他名叫尕五福,原在陶峙岳将军的部队中gān过三年,是一个英俊魁梧的东gān族小伙子,骑术超群,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骑士。他随陶峙岳将军参加“九二五”起义,不久,由班长提升为排长。他一手拉着战马,一手护着那壶水。虽然他十分饥渴,但他保持着一个骑士的尊严,不让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不用舌头舔焦gān裂口、冒着血珠的嘴唇。他深陷的、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他厚实的嘴唇在不说话时总是紧闭着。
不知离托尕木还有多远?我用掩饰不住的绝望的声音问排长。
靠双脚走,得一天多。排长说。
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玛gān沙漠(3)
我一听,就沉默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凝重的脚从沙里拔出,再迟缓地踩进沙里的声音。不时有人把水壶盖旋开,把脖子仰起来,希望里面还有一滴水。当里面连一点湿润气都没有,那人就贪婪地盯一眼排长的水壶。
排长走在前头,当他见大家赶不上他,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然后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