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蒸发gān了,gān得像一张“呱呱”直响的纸,一小阵风,就可以把自己刮上天。
我没有被刮上天,我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要倒下去,我扶着马,但天地还是旋转起来,天地以我为中心,旋转、扭结着,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旋到最恐怖、最黑暗的中心。那一轮明亮得过分的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无数个,风车似的旋转着,像一群正围着我狂吠,并要把我撕扯得粉碎的疯狗。我仿佛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然后就倒下去了。灼热的沙烫得我抽搐了几下。
大家围过来,排长取下水壶,给我灌了一些水在嘴里。然后把我横着绑在马上,让马驮着我走。我不知是多久醒过来的。刚醒过来,虽然还有些恍惚,我还是要求下马自己走。
这时,排长对我们说,在即将断水的时候,在沙漠中绝不能停留。多往前走一步,就远离危险十步,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了十分危险。这水是在像王正先这样危急时,才能饮用。现在……现在……只要是水,不管是自己的尿,还是马尿,都不能làng费,都要喝。如果渴,就喝自己的尿。这里,只有人尿和马尿是水。大家不要害怕,特别是女兵,这样的事,对于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来说,是经常发生的。只要到了托尕木,一切都会有了。但我们也许会因为缺少一口水,最后走不到那里。所以,我再说一遍,只要是水,就绝不要làng费。
其实,骑兵们自从今天开始出发,就一直靠自己的尿解急。但他们不好意思告诉我们这几个女兵,现在没有办法。排长只好讲出。
女兵们已经木然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听着排长的话,也不表示吃惊,也没有摇头和点头。排长讲完后,大家只管迈着机械的步伐往前走。
我们,宁愿死,也不愿喝尿。
馕已gān得像百年老陈土,一见火,就会燃起来。嚼在口里,满口是灰,除了马汗味,很难闻出粮食的味道,大家已饿得两眼发直,但没人能咽下那玩意儿。
当时,太阳已经偏西,大漠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这时,我看见了一座城池,huáng沙紧接着浩淼的碧波,岸边是一座城市,高高的楼房,匆忙的人群,美丽的花园,气派的广场,被风chuī动的绿荫……
到了!排长,到若羌了!我用嘶哑的声音兴奋地喊道。
大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真的,我看见了一座好气派的城市,原来若羌有这么美,真是不可思议。我对他们看不见那城市感到很奇怪。
大家又望了望,那几个女兵也说看见了,都和我一样高兴。
骑兵们却笑了。一个骑兵说,那就叫海市蜃楼,非常美,但都是虚幻的东西,没有在沙漠走路经验的人,常常会被它引诱着进入绝境。
大家一下子泄气了。
这时,排长看见了一株真正的树,那是一棵不知道支撑了多少岁月的,一半鲜活,另一半却已经枯朽的胡杨。循着那棵杨树望过去,还有两三棵。他知道,快到托尕木了。
他想告诉大家,但他的眼泪先流出来了。他自己喃喃地说,我们没有走错路,我们没有走错路,老马指引的方向是对的。其实,自老马死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现在他终于放心了。
他又往前走了好远,待到眼泪擦gān了,相信再也没有泪水流出来,才转过身对我们说,同志们,前面有树的地方就是托尕木,我们从死亡之海中走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大家一听,高兴地纷纷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也没人能走动半步了。
前来接应我们的一个班已经等在托尕木,我们会合后,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若羌。
饶钟琦:我们一直到了剿匪的最前线(1)
我和其他二十多名女兵是踏着王正先的足迹到达若羌的。不过,我们前往若羌坐的是汽车。没有公路,是汽车兵们自己闯的一条路。绕着沙漠,沿着戈壁走,足足有六百七十多公里。汽车开过后,扬起满天沙尘,像刮了一场沙尘bào。到达若羌后,车上积下的沙尘有一尺多厚,我们像是从沙尘中钻出来的,一跳下车,就引得一群好奇的老乡前来围观。待把脸上、头上的灰尘拍打得差不多了,老乡才惊叹道,哦哟,那些嘛,是阳冈子(女人)!是阳冈子!
他们终于看出来我们是些女人。
若羌是座只有三四百人的小城,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一条三四丈长的巷子是它最繁华的大街,巷子两边胡乱地堆着些土坯房子,好像是上帝小时候玩泥巴时留下的,又好像是刚刚翻过的土坯。街道两边有两家馕铺子,三处卖羊肉的地方,还有几个卖杏gān和葡萄gān的妇女。他们身上和所卖的东西上全落上了厚厚的灰尘。他们也就在灰尘中招徕着顾客和对顾客微笑,白色的牙齿和敦厚的笑容一起在尘土中闪光。每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好像与我们一样走了上千里路。杏子树下拴着灰溜溜的驴或马,它们的屁股下面,总会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毛驴那像古代武士冲锋时发出的高亢得过分的大叫声把我们吓得抱成了一团。待明白那声音是毛驴发出的后,无不为如此一个动物能喊叫出那样的高腔而惊讶。
听到汽车的声音,人们纷纷从土坯房里钻出来看稀奇。大人站在巷子两边,小孩子跟在车后,即使用最慢的速度,车子碾过后腾扬起来的灰尘还是把人、房子、树、驴和马淹没得不见一点儿踪影。
若羌古为楼兰国,后改名为鄯善国,是古代丝绸之路的要冲。汉代遣使屯垦伊循(即米兰河上游地区),并设辅国侯、鄯善都尉等职,除管辖罗布泊地区外,其范围西及民丰,北临吐鲁番。它与楼兰、米兰、伊犁等古城和屯田遗址一样,都是举世闻名的历史文化宝库。而当时的若羌城,而今却看不出一丝一缕的辉煌痕迹。的确,自然环境的改变,古国的衰亡,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地方。
气象资料表明,若羌县年极端温度最高近摄氏四十四度,是新疆最酷热的地方之一。车颠簸着还没感觉,车一停下来,大家就觉得酷热难当,汗流满面。
我到达骑兵团团部后即与同来的战友分开了。我一个人留在政治处,随即随工作组到且末县搞土改。
从若羌到且末还有三百五十公里路。我一听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就头皮发麻,浑身发软。从西安开始,就在汽车上颠簸,我确实被颠怕了。
我征尘未洗,心怀余悸地又一次爬上了汽车,然后,汽车又向那个陌生的地方驶去。刚出若羌不久,车就抛锚了。塔克拉玛gān的炎热像利剑一样击中了大家,锋利的剑刃bī迫得大家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无处可躲,就索性钻到了汽车下面。我躺在尘土里,没过多久就睡着了。那一天夕阳西下之时,车子才摇摇摆摆地开进了瓦石峡。这里距若羌近百公里路,清代文献称为凹石峡。瓦石峡故城就在仅有一涓细流的瓦石峡河岸。在红柳和沙丘中,还可以看见一些房屋、陶窑、炼金炉、农田及墓葬遗迹。稍稍留意,还能找到散落于地表的钱币、瓷器残片、石器、陶器等物。这一切证明了这里当年曾是楼兰古国的经济中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