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部主任史骥等候着迎接我们。这一路净是无边荒原,大家的心早就凉了,加之劳累,我们下车后,都不吭声。递了水来,只管喝;递给饭食,只管往嘴里扒。我开始以为这只是路途上的宿营点,就问司机明天何时出发。司机不解地问,往哪里出发?
到二十五师呀。
这就是二十五师。
我听后,看看四周,只见夜色萧瑟,一片死寂。不相信地问,这是二十五师?你哄我。
小鬼,你心目中的二十五师该是什么样子呢?史骥接过了话茬儿。
至少得有人,有多一点的房子,有狗叫,有田地。我认真地说。
以后会有的。小鬼,你叫什么名字?是湖南哪个地方的人呀?
姓陶,叫陶先运,湖南宁乡人。
我们司令员也姓陶,也是宁乡人,你们该不是一家吧?史骥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我笑了笑,没有吭声。
你想gān什么工作?到文工团去怎么样?
我不想去文工团。
那你去学hushi吧!
好的。
陶先运:没人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孙女(2)
我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荒原上。第二天,我到了师hushi训练班,任七班副班长。
学校是一片荒滩,草都没长几棵。长草的地方能长粮食,要留着开垦良田,所以舍不得拿来建房。
我把背包一放,就去打土坯,割苇子,用了十多天时间,修了两排简易的土坯房,学校就建起来了。没过多久,师成立训练大队,分财经训练班、医护人员训练班、政治教育训练班、预提gān部训练班,共一千多人,又得修校舍,修礼堂。大家又开始背土坯,那土坯七八公斤一块,我先是背三块,然后四块、五块,最后背到了七八块。我的衣服磨破了,背磨烂了,但我还是咬牙坚持着。就连路过那里的老乡见了,也不停地说,啊,尕尕的,亚克西。我不懂维语,就问是什么意思,别人就说,老乡是在夸奖你,说你人这么小,背这么多块土坯,了不起。
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就这样学习了三个月,我就到师医院当了一名hushi。我没有想到自己首先护理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反gemin分子”。有喝药被人发现的,有割腕的,有跳河淹得半死的,有在批斗审讯中被打破了头的、打折了腿的,打伤了神的、还有jīng神失常的……那情景令我十分害怕。有一个人我还在护理着,就死去了。他是“肃反”扩大化的牺牲品,后被甄别了,但人已被折腾得不行了。我记得他整天就说那么一句话——啊,同志,我冤,我冤啊!我原来是很怕死人的,那是我第一次离一个死人那么近,又是在晚上。耳边是其他病人的呻吟叫喊,远处是láng的嗥叫,狐的悲鸣,没有电灯,洋油灯的火如萤似豆,但我没有感到害怕。那死人怎么也不瞑目,我就一次次去抹他的眼睑。我给自己壮胆说,死人是什么?就是心不跳了,血不循环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1952年冬天,明六叔公到二十五师来视察,无意中问师长刘振世,我们那些湖南妹子在你们师工作得怎么样啊?
很好,师医院还有个你们宁乡的湖南妹子,年纪不大,工作却很突出,也姓陶。
宁乡的陶,就我们陶家大屋。我听说我有个侄孙女当兵到新疆来了,不知道在哪个部队,她莫非就是我的满孙女呀!我骑马去看看她,怎么样啊?
好哇!
师长叫人牵来了马。明六叔公摆摆手,算了,这样太招人眼了,如果是我孙女,她也应该和别的战士一样,让她下班后来看看我吧!
那天下班后,医院的协理员对我说,陶hushi,政委打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那时,师政委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大的首长。虽然当时的官兵关系融洽得很,但师政委点名找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我去后,政委却不在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近花甲的军人在那里用铁钩掏炉子。见我站在门口,老人就说,你们政委不在,是我找你,你进来坐。
我坐好后,老人递给我一茶缸水,让我坐到炉火边来。老人已把炉火伺候得很旺。他和蔼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陶先运。
你爸爸的名字呢?
陶叔宽。
你还有两个伯伯吧?
是的,大伯叫陶伯蓬,二伯叫陶正九。
我一说完,老人就有些激动地说,孩子,我是你叔公啊!
这么近地见到亲人,我激动得不行,我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明六叔公。然后说,我爸临走时给我讲过,说您在新疆当总帅,让我找您。
那你怎么没来?
我……我想和其他女兵一样。
好满运,有出息!
我前年曾回过陶家大屋的。
我听说过,是我爸用货车接叔公回来的。人家说你是将军,可连个警卫也没有。记得您到每家都看了看,就走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时还不清楚您是谁呢!
我是顺路回家看看,这两年家里怎么样啊?
还好。
你这棉衣看来不太合身,鞋子也不太合脚。
再长一长个子,就差不多了。
你现在做么子事呀?
当hushi。
hushi都gān些么子事?
扫地,发药,倒屎尿,掏炉子。
这工作能适应吗?
能的。
我们爷孙俩用老家话谈了很久,然后,明六叔公摸着我的头,问道,孩子,有么子困难没有?
我像怕回答慢了似的,连连说,叔公,没有的,没有的。
是不是没有?有就跟叔公说。
真没有的。
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外面冷,有láng,我给你在师部找个地方住。顿了顿又说,先运,我明天上午给指战员讲话,讲完后就回迪化,我给你留个地址,有机会就来找我。完了,又轻叹了一口气说,唉,这jiāo通如此不方便,也不一定有机会啊!人生的路要靠自己去走。你比你叔公有出息。十五岁就当hushi了,我十九岁才在黎元洪的都督府当了一名卫兵,二十岁时才一个二等兵呢!
过了两个月,明六叔公托人给我带来了一支博士牌钢笔,鼓励我好好学习,勤奋工作。
事隔多年以后,我再追忆往事时,认为那个时代是真正的纯真时代,每个人的心,都像深山里的泉水一样明澈,很少受任何私欲的污染。要是像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仍待在这个边陲小城,早就升官发财了。但如果那样,我叔公也不会是人们心目中的叔公,我的内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宁。后来想一想,也有后悔的地方,就是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时,我应该说想去读书。有了文化知识,我想我能为新疆多做一些事情。我当时年纪小,正是读书的时候。这要求在当时是不过分的。因为好多人都去农学院或医学院学习了,可我当时没有想起来。
陶先运:没人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孙女(3)
慢慢地,人们都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孙女了。这使我只能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我害怕自己给别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我仍然和大家一样gān活,并且争取比别人gān得多,gān得好。拾棉花,平均每天拾七十五公斤,给棉花打顶一天打十几亩。有好多人见我那样,就说,唉呀,你好傻哟,傻得不透气哟,你叔公是堂堂司令员,你不找他,到这里来跟我们吃啥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