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我们正坐着,她突然哭爹喊娘地呻吟起来,说自己可能是要生了。大家赶快给她找地方,找到一眼还没有陷塌的地窝子,烧了一堆棱棱柴,就成了产房。我当时任妇女gān事,就叫我接生。

  产妇正在生产,bào雨又来了,火淋熄了,水从上面往下灌,地窝子里的水则往上涨。她先是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这还没完,最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些人负责从地窝子里往外舀水,一些人则想办法为产妇遮风挡雨,但可能是条件太差,三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全都夭折了。那男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则伤心得一次次昏了过去。其实,所有在场的人,都为那三个孩子伤心落泪。那是那片荒原上的第一次生产呀,戈壁滩上的抽泣声和哭声响成了一片,那种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年十月,全师投入了大炼钢铁运动,丈夫去额敏县铁厂沟炼钢铁。我随后也去了那里。我当时已怀了第二个孩子,我就这样怀着一个,还抱着老大,坐着一辆快要散架的车,“吭哧吭哧”地往塔城去。走了四天,才到了额敏,然后又走了两天,到了铁厂沟。

  铁厂沟位于离额敏县城一百多公里外的扎伊尔山脉里,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矿把山体挖得癞癞疤疤的,到处立着一些土炼铁炉。那里除了几顶哈萨克人的帐篷外,没有一间房子,仍是住地窝子和岩dòng。

  那条山沟yīn冷cháo湿,一位哈萨克老太太觉得这样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就让我到她家的帐篷里住。

  我来到铁厂沟后,工作就是给炼钢的职工做饭。生孩子那天晚上,我刚把馍馍上笼,感到肚子疼得不行,我就回帐篷去,刚进帐篷,娃娃就掉下来了。

  陈云华:我仅仅是需要劳动(2)

  唐纪玉:“五类分子”(1)

  唐纪玉:我们想找一个不把我们看做“五类分子”的地方

  我是长沙人,1937年8月出生,七岁学湘戏,1949年解放后,就失学了,然后进了茶叶厂当工人。

  当时参军按说年龄是不够的,但我学过湘剧,因而考上了幼年文工队。

  到了新疆,我分在二十五师文工队,一边生产,一边演唱京戏。虽然很苦,但因为年龄小,大家都挺照顾,生活还是很快乐的。还有,就是因为我们年龄小,不像其他女兵要面临婚姻生子、上学提gān这一类问题,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我们湖南女兵大多是城里来的,很少参加过生产劳动,劳动中闹了不少笑话。有些人分不清麦苗和韭菜,有些人在定苗时分不清西瓜苗和甜瓜苗。以为甜瓜是花皮的,叶子也就是花的,以为西瓜是圆的,叶子也就是圆的,所以让留西瓜苗的地方,留的全是甜瓜苗,让留甜瓜苗的地方,留的全是西瓜苗。还有什么是砍土镘、抬把子、二牛抬杠等都搞不清楚。

  有人说新疆不能种棉花,1952年,我们师就在玛纳斯河畔试种棉花成功。从此,新疆一步步成了全国有名的棉花基地。有一次,按苏联专家迪托夫的指示,要在六月中旬进行棉花“脱裤腿”的管理工作,也就是打掉不结棉桃的“油条”。晚上,连长召集全连同志作动员,先介绍棉花“脱裤腿”的意义及管理技术,最后制定了严格的技术要求。他说,棉花地脱裤腿一定要保证质量,要把裤腿脱得gāngān净净,绝不留尾巴,新来的湖南姑娘没有做过这项工作,要虚心学习,多请教男同志,男同志有经验有技术,要积极主动帮助新来的湖南姑娘把裤腿脱gān净……

  会后,一位湖南姑娘哭着鼻子气冲冲地去质问指导员,新社会还兴压迫人吗?

  指导员一时愣住了,到后来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他笑着解释道,那是给棉花脱裤腿,打“油条”,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这时,围拢来的湖南姑娘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开头住地窝子时,因为它跟地面相平,有时早出晚归,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家”。有的战士不小心,踏在天窗上,掉进地窝子里,吓人一跳。还有老乡赶着毛驴车,连车带人带毛驴掉进地窝子的。有一次,文工队有个女兵就这样掉进了地窝子,正好落在战士chuáng上。刚刚看完节目回到地窝子的战士一愣,“哗”地乐了。一个战士开玩笑说,这不是文工队的演员吗?真是“人在家中坐,美人天上来”呀!

  还有个关于地窝子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四团四连,该连有个班长姓刘,甘肃人,他母亲五十四岁时生他,就给他取名刘五十四。1947年,他结婚不久,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来到新疆。起义后成了解放军,家里的成了军属。1953年,妻子来部队找他,到连队时天已黑了,便住进了地窝子。不料第二天他妻子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就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她是昨天天黑进的地窝子,煤油灯豆大的亮,没感觉到地窝子是个什么东西。早上起来一见房子没有,还以为自己是在梦游。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是醒着的。她一边找,一边想,这房子到哪里去了?这些人都住哪里去了?

  刘五十四见妻子半天没回来,就出去找她。两人回到地窝子进口,妻子停住了,说啥也不进去,她指着地窝子说,这是什么房子,还不如我老家的洋芋蛋窖子,我怕蛇,我不进去。

  刘五十四一听笑了,女人却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找到指导员,说,我这么远到新疆来找解放军丈夫,你们好坏总得给间房子吧,怎么能让我们住洋芋蛋窖子呢?咱家虽那么穷,但老八辈下来也没人住过这样的房子。

  指导员又是讲形势,又是摆难处,说了半天,她才进了地窝子。她后来在地窝子里生了一个白胖儿子,小名儿就叫“地窝子”。那小子长大了,取了学名叫刘建新,虽然后来当了老师,但人们还叫他“刘地窝子”。

  在那个年代,命运不是自己能主宰的,而是由他人qiáng加给你的。要么是革命同志,要么是牛鬼蛇神,而这些又不是固定的,可能你头天还属于革命同志,第二天就成了牛鬼蛇神。

  集体转业后,师文工队解散,我分到总场,在总场演出队待了两年。我那时还一直梦想着做一个梅兰芳那样的京剧大师,梦想着成为艺术家。还成天琢磨着坐练唱打。我没想到,十八岁那年,我与演出队的演员,也是我原来的丈夫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五九年八月,我请假回湖南给孩子治病。因为大老远回去,我想把孩子的病治得差不多,就超了几天假,待我回来,场领导已把我从二级职工降为零工。后来因为表现好,又恢复为职工,但降了级。没过多久,突然宣布我为“五类分子”。我感到非常吃惊。我去质问领导,我说,我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右派”和反gemin,我怎么成了“五类分子”?

  你已被定为坏人。那位领导蛮横得很。

  我哪里坏了?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去问革命群众吧!

  可是,谁会告诉我呢?

  以后就是被斗、关押、打骂,那时虽没有后来的“文革”那么厉害,但我毕竟才是二十岁出头的人,平白无故地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心里怎么想得通呢?我真想死啊,但即使死,我也要到湖南去死。我得最后见我妈一面。我想离开这里回到老家去,就像一个在婆家受了委屈要回娘家去的小媳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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