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到达迪化,我先进俄文学校学习,一年后,又到八一农学院学习了三年多,五五年chūn天分到了农二师农业试验站。

  我觉得自己是最为幸运的,到了新疆还能上学,学校里不准谈恋爱的规定,使我逃脱了分配婚姻的痛苦。这促使我更加刻苦地学习和工作。

  进俄文学校时,连校舍都没有,天气好时,就在外面上课;天气不好,则在帐篷里。所以,大家得一边上学,一边建学校。一天上八小时课,gān六小时活,主要是打土坯和运土坯。就这样,赶在冬天到来时,俄文学校的师生终于有了躲避风寒的地方。

  在八一农学院上学时,劳动也同样繁重,八一农场就是师生在课余和寒暑假时开垦的。五二年冬天来临之际,我还和十几个同学去挖了几个月的煤,然后用爬犁把煤拉回学校,用来取暖。

  当时,我的祖父、祖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的生活全靠母亲一人支撑,而母亲原来出身于书香门第,很少劳动过。解放后,要把她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每天都bī迫她参加集体劳动,gān各种各样的体力活,身体很难承受,受尽了nüè待和折磨。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有人说我父亲的尸体被挖出来后,头骨不知到哪里去了,肯定是我母亲藏了起来。母亲的确想保住父亲的一点遗骨,所以无论怎样也不承认,只是说,坟是你们扒的,骨头是你们扔的,我怎么知道他的头骨去了哪里?最后忍无可忍了,就气愤地说,你们如此糟蹋作贱一个战死的人,你们也真狠得下心。

  洪虹:我想带着你父亲的头骨到新疆来(2)

  但我母亲终归是不放心,生怕别人再把父亲的头骨挖出来糟蹋,就重新埋了一个地方。但她心中总是不得安宁,甚至疑神疑鬼,把父亲的头骨不停地埋来埋去。jīng神的紧张,使她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五九年,母亲给我写信说,你父亲虽然是国民党的将军,但他抗日是为了中华民族,他是为中华民族而死的。但这些人不但掘坟抛尸,连一块遗骨也不让保存,bī我一定要jiāo出来,我担惊受怕,藏了很多地方,我想带着你父亲的头骨到新疆来,保存在你那里,你父亲在天之灵不能安息,也至少让他能得到一点安慰吧!不知道你那里是否安全,是否会连累你?

  我看了信就哭了起来。但我当时没有条件,就没敢答应。

  我分配到农二师试验站工作的第二年,就与同学蔡康结了婚。到五七年,两个弟弟已经成人,我自己有了家,有了供养母亲的条件,就让母亲带着父亲的遗骨来到了新疆库尔勒。

  没有想到,“文革”期间还有人从湖南发函到新疆让调查这一件事。我们全家当时已被下放到塔克拉玛gān沙漠边缘的一个团场劳动。母亲听说这件事后,又担心害怕起来,不得不像她在故乡那样,不停地藏着父亲的头骨。到七○年,老人终于在担惊受怕中去世。

  弥留之际,她老泪纵横地说,如果以后有可能,一定要把她的骨灰和父亲的遗骨送回老家安葬,她和父亲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我还是让母亲等了二十三年,父亲,则等了近半个世纪——才实现了母亲的遗愿。

  1993年,父亲得以平反。他终于成了中华民族的烈士。

  而已退休四年的我,此时,已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何滋味。我悲喜jiāo加,欲哭无泪。

  是年,我在故乡把父亲的遗骨和母亲的骨灰埋葬在了一起。

  何梦道:艺术是我的生命和灵魂(1)

  我入伍时十一岁,正在读小学。即使穿着最小号的军装,也过了膝盖。那严肃的军装穿着,也掩盖不了一脸稚气。即使在幼年文工队,我的年龄和个头也是最小的。

  当我要去参军时,亲戚们都劝我不要去,说新疆那里可怕得很。

  但我想当女兵。解放时欢迎解放军进长沙时,队伍中就有好多女兵,威风得很。到了新疆军区招聘团后,熊晃讲话,把新疆描述得很美,不只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有覆盖着白雪的天山,气势磅礴、充满神话色彩的昆仑山,一望无际的草原,美丽富饶的绿洲。大家去不仅要卫国戍边,还要建设起一个又一个现代化的集体农庄……

  我自然相信一位部队首长的话。解放初放了很多苏联电影,好多电影我都看过。比如《区委书记》《在敌人后方》《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等,那其中有集体劳动的场面,有收获的欢乐,有成百上千亩的大条田,妇女们开着拖拉机……我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样的农庄之中。

  年幼的我从西安坐上汽车后,迷迷糊糊到了哈密。一走进新疆的大门,我才像是醒过来了。

  唤醒我的,是这里的音乐和舞蹈。

  车队一进哈密,当地的维吾尔族群众就用歌舞来欢迎我们。达甫热瓦甫、唢呐、冬不拉、弹拨尔等乐器演奏出热烈、欢快的旋律。男女老少随着旋律,在尘土中舞蹈起来,那粗大的赤脚,长满老茧的双手,那常年劳作的腰身和四肢,那被阳光和沙尘磨砺得油黑、粗糙的脸庞,甚至那须发,那脏污褴褛的衣裙,都突然间变得生动起来。那舒展的人体,旋转的身姿,真实的面容,鲜活的灵魂,给人一种新异的、撼人心魄的美。这种美带着泥土和生命的芳香,朴素而又绚丽……

  我深深地沉醉其间。正是在这里,我接受了艺术启蒙。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个舞蹈和歌唱着的贫穷的群体。我也是从这里开始逐渐认识到,苦难是可以用自己创造的欢乐来战胜的;我还认识到,艺术的本质就是给苦难的(禁止)和心灵以慰藉。

  又走了近一个月的长路,我们到了喀什二军军部驻地。此时,我已知道,新疆是个既不像亲戚所说的那么蛮荒、恐怖的地方,也没有动员时所说的那么美好。它的遥远已经论证了:五月底从长沙出发,到喀什快走了三个月了。而它的贫穷、落后,我也看到了,南天山寸草不生的庞大躯体,戈壁沙漠没有尽头的荒凉,使我曾暗自落泪。但那歌舞之美改变了这些表面印象。按我后来的话说,这片辽阔土地的美是内在的。

  到喀什后,开始分配工作。

  小梦道,给首长们跳个舞吧!

  我跳了一曲在小学时学会的蒙古舞。

  不错,你到文工团去。

  不,我参军时就想开拖拉机,我要开拖拉机。

  大家都笑了。就你这小不点呀,还没有拖拉机轮子高呢,我们现在还没有拖拉机,即使有也轮不到你开,服从分配,去文工团吧!

  去文工团的话,我要跳维族舞。

  那当然好呀。

  就这样,我一生与舞蹈结下了缘。

  当时文工团正排演《白毛女》,我在里面蹦蹦跳跳地跑龙套。但我最留恋的还是维吾尔族舞蹈。南疆是维吾尔族人的家园,即使身在军营,也经常能听到他们美妙的演奏和动人的歌声。一听到这些,我就会激动不已,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兴奋。我渴望到那尘土飞扬的乡村去。

  机会终于来了,我参加了减租反霸工作队,任土地改革的宣传员。在这个工作队里,我这个小解放军一遇到宽一点的水沟就跳不过去了,只得由别的战士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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