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找到招聘团领导,一定要让女儿回家。哪知招聘团人员只是好言相劝,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放人。无奈,母亲登上列车,声言要跟着女儿一起走。车到高家坊,她见女儿仍无回心转意的意思,自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只好下车,母女俩挥泪而别。下车后,母亲望着北上的列车,怔怔地呆若木(又鸟)。女儿看着母亲下车,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失声大哭起来,她望着站在铁路旁的母亲,永远忘不了母亲的背影。火车隆隆西去,姐姐跟招聘团北上到达西安。此时,她的思家心绪再也按捺不住,常常一个人跑到城墙上,面对南方,暗暗哭泣。
和所有含辛茹苦拉扯儿女成人的母亲一样,她害怕孩子有个什么意外。
在姐姐六岁时,身为湘潭市一矿山小职员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依靠矿山救济和亲友资助度日。1946年,内战烽火再起,矿山倒闭,民不聊生,一家生活无着落。母亲携子女奔长沙老家,寻找族人资助,怎奈他们生活也非常困难,劝母亲将姐姐及妹妹送人作童养媳,将儿子送孤儿院,自己改嫁。母亲想着童养媳受人欺凌,一家人分崩离析,抱着孩子痛哭起来。她宁愿一家人在一块挨饿,也不愿把孩子送人。就这样,她带着一家人来到湘yīn县外婆家,由外婆做主,改嫁到姨父家(姨母早已去世),两家合为一家,六个子女八口人,靠种几亩薄田过日子。一年收成,jiāo了租子,只够吃半年,后半年只能吃糠咽菜,汤汤水水苦熬。
朱楚兰是老大,她最懂事,最体谅父母的苦衷,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重担,起早贪黑、洗衣做饭、喂猪生产。后来看着家里困难重重,她又去一家织染坊当学徒,学织布,工作之余还给人家带小孩、洗尿布。后因织染坊倒闭而回家,她马上又到长沙,找到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帮助gān家务,以减轻家庭负担。经受了人间各种生活磨难,使她懂得了人生不易,要自qiáng自立。正当她千方百计谋求生活出路时,恰好新疆招聘团在长沙招人。她得知这一消息后,异常兴奋。迅速把消息告知曾跟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并为同盟会会员的叔祖父。叔祖父表示支持。
姐姐于1951年8月1日进入新疆哈密。见到那些高鼻梁、深眼窝、扎小辫的维吾尔族姑娘,她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异域他乡。在哈密稍事停留,即向南疆重镇喀什进发。喀什更是民族聚居区,一个女孩子不能独自外出。到喀什后,她被分配到二军医院建设队参加建院劳动。
进入二军医院,是朱楚兰人生奋斗的开始。她们一群湖南姑娘被安排住在一幢国民党军队的旧营房里。房屋十分破旧,曾发生大梁断裂、房顶下塌,砸死两名湖南女兵的事。她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建设营房。女同志负责和泥巴、搬土坯、运房泥。湖南妹子打得赤脚,脱了鞋子、袜子就往泥里踩,也不怕扎。搬运土坯时,没有运输工具,姑娘们就用背包带、绑腿布捆着背,一背就是八块,有时背到十二块,每块土坯十二斤重,一个姑娘要背一百多斤的东西,在工地上来回跑,肩磨破了,腿跑肿了,也没人叫苦。背完土坯就是上房泥,两个姑娘抬着一个抬把,一推一拉往房上跑,真是累极了。每天汗流浃背gān十多个小时,回到宿舍,每人一盆凉水,洗脸、洗脚、洗澡全是它。女孩子的更大苦处是,每逢例假来了,还不好意思说,照样gān活,有时血水顺着裤子往下流。在湖南,姑娘们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苦的,但大家想着当兵gān革命,劲头十足,心里高兴。
在二军医院gān了半年多,组织上了解到朱楚兰和其他几名姑娘是学织布的,正好军区后勤部要在莎车建一个纺织厂,就把她们调到莎车纺织厂工作。到厂的第一项任务,也是建厂,盖厂房、盖宿舍。这期间,朱楚兰一直担任班长。后来,由于她有初中文化,表现又好,领导上把她调到军区后勤部皮革厂任文教。1953年因婚姻关系,调独立工程三团三营任记账员。
朱楚兰婚姻上的遭遇是不幸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孩子多,生活苦,差一点给人家当童养媳。参军后,在工作中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但组织上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革命战争中作出过贡献的老同志,并反复做工作,劝说她为革命作“贡献”。她作为一名青年团员,懂得应该听组织的话,也懂得为革命作贡献是光荣的。最后,她经不起轮番“轰炸”,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战斗英雄。临结婚时,她接受不了这一“事实”,连夜跑了出来。后来,在同志们的劝说下,心绪才慢慢平静,与他生活在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条件的改善,生活好起来,日子过得满意了。但没有想到升了官的丈夫,手中有了权,思想滑了坡,在“道德”的泥潭中屡屡失足,不仅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更使朱楚兰蒙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当初,她盼望他改过,但没有想到他屡教屡犯,原先的夫贵妻荣变成泡影,别人投过来的是鄙夷的目光,这对于一个争qiáng好胜的女性来讲,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她不想要这个家了,长时间的jīng神痛苦和内心的压抑,使她四十多岁就病倒了。1989年,终于离开了人世。
我们在老家时曾听说她们到新疆当兵满三年后就能回来。没想到第三年时,收到姐姐的信,说她已经结婚,又过了不久,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已怀上了。我们当时就感觉她不会回到湖南来了。
记得她在给母亲的一封来信中说,在艰苦创业的年代,怀孩子时,周围同事全是男人,只自己一个女人,有话没处说,也不好意思说,就跟着大家一样拼命gān活,孩子生下来时,跟前没有老人,养育孩子没有经验,全凭自己一人操持。白天走进办公室忙工作,下班回到家里忙孩子,后来实在没法坚持,委托一随队家属帮助看管。生第二个孩子时,是1956年,当时正在安集海开荒建农场,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孩子是在帐篷里出生的。
这一切在我们看来,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无法想像姐姐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她怀第二个孩子时,母亲就想过去帮她。但姐姐想着自己在安集海开荒,吃得差,住的又是地窝子,劳动qiáng度又那么大,怕母亲见了伤心,就没答应。直到她怀第三个孩子搬到石河子时,才答应让母亲去。
朱楚湘:“湖湘子弟满天山”(2)
这回轮到我和妹妹去送母亲。母亲一生没出过远门,姐姐她们还有一大批人同去,可母亲则是孤零零一个人西行。我听说火车已从兰州通到了张掖,但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到那个地方。我只看见了一条黑色的线延伸到了一片苍huáng的地方。张掖离新疆还很远的,那么远的路,母亲得坐汽车了,她能受得了吗?我们都非常担心,但母亲去意已定,她说,我有五年多没见女儿了,即使有啥事,能见她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新疆去。
母亲就是这样,当年她是那么担心自己的孩子去那个地方,但为了孩子,她却什么也不怕了。她说,人家能去,我也就能去;人家在那里能活命,我照样能活命。母亲这时变得多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