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8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我们真想劝阻她,因为她的确不知道新疆有多远。我找到一幅中国地图,给她指乌鲁木齐,说到那里有上万里路呢,你自己看看吧!母亲倔qiáng地说,只要没远到天上去,我就能到那里。

  看着母亲独自一个人上了火车,我们感觉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不想,她一个人到了新疆,找到了姐姐那里。收到姐姐的来信,我们真是不敢相信。但母亲的确没再回来,她成了我们家继姐姐之后,第二个走向天山的人。

  第三个就是我。

  我当时在湖南省税务局工作。之所以去新疆,主要还是因为思念母亲。还有就是觉得大西北艰苦,能锻炼人。刚好我写信给姐时,gān部处的人见我的字写得好,信也有文采,就半开玩笑地对姐说,我们这里需要你弟这样的人才,你能不能把他也动员过来呀。

  姐说,让我试试。

  姐就写了一封信来。我想母亲在那里,去就去吧。信寄出后不久,新疆发给湖南省人事厅的调函就来了。

  时值五六年冬天,我怀着满腔热情上路了。一过淮河,进入河南,景色就苍凉起来。到了郑州,我就想回去了。我也是一个人走的,独自走在这遥远的路上,想着从此告别故乡的山水亲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中难免有些凄凉。但当我想母亲都能去,我也一定能去。我是个男人,踏上的也算是一条追求理想之路,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呢?

  那时火车已通到清水。冬天的北方景色真是萧条,让人越往西走,越觉心寒。我是初出湖南,在郑州转车之后,我能大概听懂他们的话,他们却听不懂我的湖南话了,jiāo谈不了,旅途异常寂寞。

  我就这样走了三十五天,终于到了冰天雪地的石河子。

  但我没想到的是,二姐和弟弟随后也来了。

  二姐朱楚馥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岳阳一所中学任教;姐夫朱荻毕业于北京大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河南焦作教书。当时两人分居两地,政治压力又大,加之家中除了二姐自己和弟弟以外,都去了新疆,所以,五九年二姐也以探亲为由,带着九岁的弟弟到了新疆,安排在农八师中学教书。当时已不让姐夫教书了,把他下放到了农村劳动。他写了一封信来,说自己是“右派”,到新疆来要不要。二姐去请示了农八师领导,那时真是思贤若渴。一听是北大毕业的,当即就让他来,说来这里只要好好工作,完全可以保护他。

  姐夫当时已一无所有。他背着几本书,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一路上他没钱,也没吃没喝,受尽了苦,终于到了石河子。他到后就被安排在农八师中学教高中物理。他是这里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的知识分子,也是这里的第一位物理老师。后来姐姐和姐夫都成了高级教师,都荣获过农业部“从事农垦教育三十年”荣誉证书,他们为兵团培养了大批人才,早已是桃李满天下了。

  我主要从事文秘宣传工作,主持和参与编修了五部史志著作,近三百万字。弟弟是一名基层领导gān部。

  五十年过去了,一家人在新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由一个人发展到四代近五十口。除了还未成人的第四代,大多是知识分子。大姐十七岁入伍,母亲四十四岁入疆,她们都已埋骨天山。虽然业绩平凡,但自从建国之初毛泽东主席借鉴历代西域屯垦戍边的成败得失,将驻新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近二十万官兵集体就地转业至今,能发展到二百多万人口,能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上开垦出一千四百多万亩耕地,修建六点四万公里水渠,九十三座水库,年产粮食十多亿公斤,年产棉花一万一千万公斤,兴建一千三百多个工矿企业,工业总产值达到三十多亿元,拥有商业机构近三千个,在1988年的商品零售总额达到十八亿多元;修桥筑路近两万公里,有高等院校十二所,中等专业学校三十七所,普通中学近六百所,小学一千二百余所;有科研机构一百多个,卫生机构六百五十多个,这些辉煌的不凡成就正是因为有这些普普通通的人。

  虽然我们全家来疆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和许许多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儿女一样,被这块神奇的土地吸纳到了这里。

  这是命运,这也是这片土地对我们的恩赐。

  她无疑已是我们的故乡。

  我还要说的是,如果说当年赞扬左宗棠的那句“湖湘子弟满天山”的诗,还只是前人的一个梦想的话,如今这个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

  最后,我想起了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作家刘鸣泰率领记者在新疆采访时,口占的一首诗,就把它作为我的结束语吧——

  左公筹边未肯还,

  引得chūn风度玉关。

  王陶屯垦开新史,

  直叫塞北变江南。

  御敌湘军称十万,

  征西湘女过八千;

  代代湘人戍边来,

  丰碑座座满天山。

  后记

  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为我们提供了检验历史的标尺。很多东西我们虽然无法挽回它,但至少可以记住它,至少可以使我们不再去重复那些应该检讨的行为。文明和进步,正是由此而来。唯有如此,那些作出牺牲的人才不至于白白地作出牺牲;唯有如此,才不至于有新的牺牲发生。

  这是我写下这部报告文学的初衷。

  作家左夫棠的爱人吴琴祥是1951年从长沙参军的湖南女兵,他对湖湘文化在新疆的影响有过深入的思考。这位湖南女婿说:“湘女带来的是湖湘文化,她们通过自己的工作和言行影响着这里的人,让这种伟大的东西在这里扎根,并与其他文化jiāo融,这种东西是很了不得的。”

  人们把20世纪50年代初来疆的女兵誉为“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这是非常确切的。她们不仅仅是孕育了儿孙,还孕育了一种独特的人文景象。

  我相信,她们所经受的一切和所奉献的一切,这里的土地已铭怀在心。

  大部分湘女乡音未改,她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常人难以想像的,文字所能表达的不及一二。但对于她们,最大的苦来自内心的疼痛,来自我面对那些被异乡的萋萋荒草埋没的坟茔。

  越往后采访,我的内心越觉得难以承受。因为我每采访一个人,面对的都是她们的一生,她们的命运就那样一一呈现在我的面前。它让我承受的是那无数个人生和无数种命运。

  我所报告的湘女的命运其实是全体湘女命运的一个缩影,也是一部进疆湘女的集体回忆录,一份由她们口述的文献。它唯一的价值也许就是对抗对大众记忆的抹杀。

  还有一个最深的感受,就是她们对故乡对她们的遗忘感到悲伤。她们是那么真诚地、努力地期盼娘家人来看看她们的女儿,无非是想让老家人放心,无非是一种乡愁,无非是远嫁几十年后为内心寻找丝缕慰藉。我一直记得一位伊犁老兵唱的那首歌——

  乌孙山啊,金色的摇chuáng,

  那是英雄辈出的地方,

  碧绿的草原像丝织的花毯,

  心爱的姑娘像天鹅在歌唱。

  乌孙山啊,金色的摇chu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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