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万山心底涌上一股热流,他拈去张中原头上的一根小枯草,顺势把手落到他肩上,“谢谢你中原。不瞒你说,我是有将军梦,但君子好官,取之有道。另外,小道消息不可信,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做人原则和行事风格。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只按自己的意愿过活。你面前的稀饭还热得很,就别操我的心了,我相信自己饿不着的。我已经跟你小青嫂子说了,要她抓紧点帮你物色一个好女孩。你现在终于从感情打击中走出来了,我也去掉了一块大心病,但你还得成个家,男人没个家可不行。”
张中原的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咱们走吧。你回营里,我去二营、三营,给赵成武和王德田jiāo代一下。打山dòng,怕软不怕硬,让他们一定多注意。”石万山拔腿往dòng外走。
张中原小跑步追上去,“咳,赵成武王德田也是老革命了,他们什么恶仗没打过?团长放心吧,这山就是变成了豆腐块,我们也都不怕。”
石万山驻足,欣慰而感激,“中原,有你们大家撑着我,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我就是一辈子呆在七星谷,永远只跟这些石头较劲,也心满意足了。老兵就要退伍了,多动动脑筋,把工作做细。”
张中原拍拍胸脯,“一营绝对不会出问题。”
一号dòng掌子面内,齐东平摸着石壁上的炸药孔,征求魏光亮的意见,“石质还没变化,咱们装炸药吧?”
魏光亮手叉着腰,看看石壁,“算了,老兵们下午要走,咱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跟他们多聊聊,中午还要会餐,现在歇了吧。”
“就是,到火车站欢送时,我和小柱还得打鼓呢,”方子明立刻收工,问魏光亮,“连长,中午会餐让不让喝白酒?”
“就你馋!”
七八个人陆续往外走,大家刚离开还没做锚喷加固的地段,坑道顶部垮塌下来一大片碎石。几个人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等到没有动静了,他们才慢慢回头往后看时,看见刚刚经过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石块覆盖着。
方子明擦着额头上惊出的冷汗,“奶奶的,真悬!”
魏光亮看看拱顶,“不行,得马上加固!方子明,你们几个去抬钢筋;东平,你喷速凝砼。”
此时,大功团团部广场上,国旗和军旗猎猎飘扬,旗杆前面挂着一条横幅“大功团一营老兵退伍仪式”。横幅下面是鲜花簇簇的条桌,桌后,坐着郑浩、石万山、洪东国等人。他们的对面是士兵兵阵,三十来个胸戴大红花的老兵,端端正正神情肃穆地坐在前面两排,有的人眼角还挂着泪花。
张中原走上前,在麦克风前大声宣读命令,“……张军、韩大胜、田富贵等同志退出现役。此令。团长石万山,政委洪东国。二OO四年十一月十日。进行下一项,退伍战士留下帽徽、肩章和领花。全体起立!奏军歌。”
高亢嘹亮的军歌声中,郑浩、石万山、洪东国和张中原等依次走下主席台,开始给第一排的老兵取帽徽、肩章和领花。一队尉官走过去,给第二排的老兵取帽徽、肩章和领花。现场气氛十分庄严肃穆。老兵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有人忍不住小声抽咽起来。
背着药箱坐在一旁的周亚菲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低下头去,不断擦着眼睛。
石万山给田富贵取完帽徽、领花和肩章,把他的军帽戴好,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用拳头捶捶他的胸口,“行了行了,大功团的兵应该记住:我们的胸是平的,只适合流血流汗,不适合盛眼泪。”
田富贵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容易止住大哭,仍然泣不成声,“我,我现在已经,已经不是大功团的兵了。”
“谁说的?”石万山朝兵阵大喊,“你们永远都是大功团的兵!”
掌声顿时如cháo水泛过。
退伍仪式结束后,田富贵与几个退伍兵把周亚菲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周医生,我最舍不得你了。”“周医生,我们给你写信,你回吗?”“亚菲姐,我们回家后,会想念你的!你一定要给我们回信啊。”
周亚菲眼里噙着泪花,脸上展开笑容,“放心,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回信,我最喜欢写信了。你们把我当姐姐吧,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我们永远保持联系。”
一个小个子战士羞怯又坚决地,“亚菲姐,我想拥抱你一下,行吗?”
“当然可以。”周亚菲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他一下。
旁边的人又鼓掌又喝彩,把小个子战士闹个大红脸。
“我比周医生大,就认个妹子吧。”田富贵取出照相机,递给小个子战士,“大胜,你照相水平高,来,给我和我妹子合个影。”
小个子战士举起相机,周亚菲恬静甜美地微笑着,田富贵则紧张得全身绷紧,眼睛也不知道看哪儿才好,急得小个子战士连连喊,“富贵,你放松点,笑一笑,哎呀,这是笑吗?比哭还难看……”
田富贵刚把状态调整得还可以,周亚菲却走神了——魏光亮一行进了广场。
方子明冲过来,一把抱住田富贵,哭腔兮兮,“老田,刚才冒顶,我差点见不着你们了。”
“冒顶了?”田富贵一惊,一把推开他。
“是啊,悬极了,我们刚离开那儿,石头就下来了,足足有十来方。”
“不是急着回来喝你们的送行酒,我们几个弄不好就光荣了。临走,你们又救了哥几个一命!”魏光亮说话时眼睛不断瞟周亚菲,“为了庆贺我们的死里逃生,亚菲小姐,跟我们一起喝两盅?”
“当然要喝,我要不喝,我这些兄弟也不答应啊。”
“连长,我想去看看。”田富贵说。
“看什么?”魏光亮莫名其妙。
“冒顶啊。”
“已经加固了,放心,”魏光亮扯住他,“这样吧,吃完饭咱们一起去。”
因为惦记着要去dòng里,送行宴上,魏光亮他们几乎没怎么喝酒,匆匆吃罢饭,魏光亮、齐东平、方子明、王小柱带着田富贵等几个老兵,来到一号dòng掌子面冒顶处。大片碎石还堆在坑道里没有清理,一片láng藉。
田富贵走到碎石堆前,“子明,你们离开前都在哪?”
方子明走进乱石堆,在一堆乱石上跳来跳去,“连长在这儿,东平在这儿,福成、贵有他们四个在这儿,本人在这儿。我们刚走到连长现在站的那儿,这些石头就下来了。”
田富贵仰起头,一脸肃穆地凝视着dòng顶,默然片刻,低下头,拧开酒瓶子盖,把白酒举过头顶,然后朝石堆上泼洒,再对着石壁双手合十喃喃而语,“山神,土地公公,谢谢你们这几年保佑了我们平安无事。我就要走了,回家享受太平生活了,临行前,我最后给你们敬酒,求你们保佑我们一连一营、保佑我们全团的兄弟们平安无事。”
他咚的一声跪下,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对魏光亮笑笑,“现在我是老百姓了,磕头不违反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