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仍然有点软弱。他弹钢琴时很费劲,而他在阿莱特家常常弹钢 琴,他写字也很困难。但目前这并不重要。在他开始新的工作前,他要修改 《境况》第八、九两集,而这就够他忙的了。6 月,他在莫里斯。克拉韦尔 创立解放通讯社。他俩写了一篇文章,说明这个通讯社的目的,如果有可能, 他们打算每日出版一份新闻公报:
“为捍卫真理,我们将共同创造一种新工具。??仅仅认识真理,这是 不够的;我们也应该让别人听到真理。解放通讯社将定期发布它所收到的一 切消息,同时严格地对其进行检验。它将是一个新的讲坛,什么都想说的新 闻记者可以对什么都想知道的人说话。它给人民以说话的权利。”6 月底, 他的舌疾急性发作。他吃东西和说话都很痛苦。我对他说,“真的,这一年 糟透了,你整年都闹毛病。”他答道:“这没事。人老了,这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会持续很久的。”“你是说这 因为人知道自己不久会死吗?”“是的。所以,人一点一点地去开始死亡也 是很自然的。年轻时就不同。”他说这话的语气真使我震惊;他看来好像已 是站在生命的彼岸。而且,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的这种超然。许多事情在他 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了,这无疑是因为他已对自己的命运不感兴趣。他常常很 悲哀,至少十分冷漠。只有一次我看到他真正很快乐,那是在 6 月里,我们 为庆祝他六十六岁生日,在西尔薇家组织的晚会上。那个晚上,他兴高采烈。 他又去看他的牙科医生,疼痛止住了。他自 5 月以来身体的恢复变得很 明显。泽登曼承认他已完全康复。有几次萨特对我说,他对这一年还是很满 意的。
但这时离开他我仍然很担心。我和西尔薇将去旅行,他将同阿莱特在一 起三个星期,同万达两个星期。我喜欢这次旅行,但和萨特分手对我总是一 件悲愁突来的事情。临行前我们一起在“圆顶”吃午饭,西尔薇四点钟来接 我。在到点前三分钟我站了起来。他给了我一个无法形容的微笑并说:“那 么,这是永别的仪式了!”我摸了摸他的肩膀没有回答。这微笑和这句话在 我心中留存了很长时间。我给“告别”这个词以最终的意义,那是在一些年 之后;但毕竟我是唯一说出这个词的人。
我同西尔薇去意大利,第二天晚上我们住在波伦亚。早上我们乘车去东 海岸。沿途风景淹没在一片暖雾之中,在我一生中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一 种荒谬感和被遗弃感。我在这儿gān什么?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当然对意大利 的喜爱又很快地抓住了我,但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要哭很长时间。
这时萨特在瑞士;经常有电报拍来说他很好。但当我到达罗马时,发现 了阿莱特的一封信——萨特原是准备同我在这儿会面的。7 月 15 日萨特旧病 复发。像上一次一样,早上醒来,萨特发现他的嘴歪了,而且比 5 月的那次 还厉害,他发音困难,手臂对冷热几乎没有感觉。阿莱特带萨特去看伯尔尼 的一位医生,而萨特绝对禁止她让我知道此事。三天后这危机过去了;但她 打电话给泽登曼时,泽登曼说:“他之所以病成这样,是因为他的动脉老化 了。”
我到台尔米尼站去接他。我还没看到他,他就先远远地向我打了招呼。 他穿一身浅色衣服,戴了一顶帽子。他的脸是肿的——他的一个牙齿有脓肿 ——但他的身体看来还不错。我们住进旋馆六楼我们的那个小房间。这房间 有一个阳台,在阳台上我们可以越过意大利皇宫、罗马万神殿的屋顶、圣彼 得教堂和议会大厦而远眺一望无垠的景色,万家灯火直至午夜才点点熄去。 这一年,阳台的一部分改作一个客厅,由一个玻璃隔板把原来露天的那一部 分分出去,这样,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在那儿呆着。萨特的脓肿消退了, 他没有别的毛病。他不再显得冷漠,而是充满生命和欢乐。他夜里到凌晨一 点才睡觉,七点半左右起chuáng。我是快到九点才起chuáng,每次我走出自己的卧室, 总发现他已经坐在阳台上,鸟瞰着罗马的美景或是阅读。下午他睡两个小时, 他的昏睡病再没有发作。在那不勒斯他同万达一起作长时间的散步;就便他 重游了庞培古城。在罗马我们几乎没有散步的欲望,呆在房间里,没去哪儿。 两点左右我们在旅馆附近吃一个三明治;晚上我们步行到纳文广场或附 近的饭馆吃饭,有时西尔薇驾车送我们去弗雷斯特维尔或瓦埃·阿皮亚·安 泰卡。当路上日晒厉害时,萨特就注意地戴上帽子。他按时服药,吃午饭时 喝一杯白葡萄酒,晚饭喝点啤酒,然后,在阳台上饮两杯威士忌。不用咖啡, 茶也只是在早饭时用(有一些年,他在五点钟喝一种极其qiáng烈的饮料)。他 修改《家庭的白痴》第三卷,同时读意大利侦探小说《huáng色》作为消遣。我 们经常去看罗森娜·罗桑达。一天下午,我们的南斯拉夫朋友德迪杰来看望 我们。
就萨特这次在罗马度假的情况看,人们会估计萨特还能活二十年。更重 要的是,他自己也有这种希望。一天,我埋怨说,我们看到的《huáng色》总是 同样的,他说:“这是自然的。它们的数目有限。再过二十年来这里,你就 可以读到一批新的东西。”
萨特回到巴黎时健康状况仍然非常好——他的血压 170,反应能力也不 错。他半夜十二点左右睡觉,八点半起chuáng,白天不再睡觉。他的嘴还是有点 麻痹,这使他咀嚼起来很费劲,有时说话口齿不清。他的手写字也有点握笔 不稳。但这些事并不使他担忧。他再次对人与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家庭 的白痴》前两卷受到的热烈欢迎使他非常感动;他把第三卷jiāo给伽利玛出版 社并着手写第四卷,在第四卷中他打算研究《包法利夫人》。他认真阅读和 评论我即出的一本书《言行已毕》的手稿,给我提了一些非常好的建议。11 月中旬我写道:“萨特的身体是那样的好,我几乎完全不用担心了。”
11 月底,同富柯和热内一起,他参加了古特多尔区抗议杀害一个十五岁 的阿尔及利亚人德杰拉利的示威活动。10 月 27 日,德杰拉利那栋楼房的看 门人向德杰拉利开枪;这个看门人说,当时这孩子在大吵大闹。这个人的话 是自相矛盾的,他又说,他把这孩子当作小偷了。
萨特沿着布瓦索尼埃街走在富柯和克洛德·莫里亚克的前面,后面两人 举着的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向该区劳动者发出的呼吁。警察认出萨特,没有进 行gān涉。萨特手拿传声筒作了演说并宣布成立德杰拉利委员会的常务办公 室,从第二天起这个常设办公室就设在古特多尔教区的礼堂里,直到人们找 到另一个合适的地点作为办公室为止。示威队伍一直行进到小教堂大道,富 柯讲了几次话。萨特希望自己参加这个委员会办公室。但是,几天后,当他 和热内一起进午餐时,热内劝他不要参加,因为他觉得萨特太劳累了。
我不知道萨特是否意识到自己难以胜任此事;12 月 1 日晚上,他突然对 我说,“我的健康已经消耗光了。我活不过七十岁。”我不同意他这话。他 接着说,“你自己就对我说过,一个人的病发作第三次,就很难恢复。”我 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没有;即使说过,无疑这也是告诫萨特在健康问题上不 要掉以轻心。“你的几次发作都比较轻,”我说。他又继续说:“我担心自 己完不成《福楼拜》。”“这很让你伤心吗?”“是的。”然后他对我说到 他的丧葬问题。他希望仪式是非常简单的,他要求火化。最重要的是,他不 愿意葬在拉雷兹神父公墓里他母亲和继父中间。他希望有许多毛主义者为他 送葬。他告诉我,他不怎么经常想这事,但他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