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西尔薇把车停在罗马广场的大汽车场里,我们上了一条平底 船。我和西尔薇把萨特安顿在大运河边上他的旅馆里,接着我们自己去卡瓦 莱托旅馆安顿下来,它在圣马克广场后面,然后我们回头去会萨特。我们给 他一台收音机,这样,当早上万达睡在隔壁房间还没有过来时他可以听听音 乐。他带我们到费尼斯吃午饭,差点走错了路。烈日当空,萨特的身体不耐 bào晒,他戴了一顶草帽,但他很不喜欢。“我戴着这帽子感到不好意思,” 他后来在罗马对我说。我们在圣马克广场喝了jī尾酒,然后回到萨特的旅馆; 那儿有一艘汽船送他去飞机场同万达会面。他站在船上向我们招手,亲切地 微笑着。那微笑很少离开他的嘴角,它是这样亲切,几乎过于亲切,由于一 种无法言说的原因,我为他担心;在我看来,他显得那样脆弱!
两天后,也就是 8 月 3 日,上午九点我在圣马克广场的一家咖啡店同他 会面。后来三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见面。有时他比我先来这儿。有两次由于 他无法看清手表上的时间,清晨四点就起chuáng穿衣。后来发现天色还黑,才又 重新躺下睡觉。万达十分注意给他按时服药。他和她经常散步,有时长达一 小时。他非常喜欢在威尼斯。
一天早晨,我同萨特告别。西尔薇对威尼斯的每个角落都已烂熟于心, 我不想勉为其难让她久留。虽说萨特很高兴这几天早上的见面(“我会想念 你,”他说),但是这毕竟对他有些不便。我给万达留下了地址,动身去佛 罗伦萨。
8 月 15 日我抵达罗马,第二天下午我和西尔薇去佛米奇诺接萨特。透过 玻璃窗我们马上认出了萨特——他的帽子、他的个子,特别是他走路的样子。 他一手提着个小旅行袋,另一手提着半导体收音机。他来到我们住的那个旅 馆房间的阳台上,非常高兴。他身体很好,但还是有一点不对劲。西尔薇把 收音机放桌上。“你不想把它拿回去吗?”他问。“我为什么要拿回去呢?
这是给你的。“”噢,我不需要它。“但后来他一连几个小时听收音机里的 音乐,并且说,如果没有这个收音机,他会很难过的。
后来的一些天,我早晨八点半左右起chuáng,萨特已在阳台上了,他吃了早 饭后,就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的世界。他的眼睛比 8 月初的情况更差,不能 阅读也不能写作。我请米歇尔打电话给萨特的眼科医生,医生说萨特的眼睛 肯定有新的出血。他建议请当地的专家看看。旅馆给我介绍了一位据说是罗 马最好的眼科医生;他治愈了卡罗·列维的视网膜剥离。我们约定第二天下 午会面。这位医生住在蒂贝尔的另一边的空气清新、活跃热闹的普拉蒂区。 他很年轻,讨人喜欢。他发现萨特的眼睛中央有一个出血点。除了等待,没 有别的办法。萨特有青光眼初期症状,眼内压也太高。医生开了匹鲁卡品和 迪亚莫克斯滴剂。第二次我们去看医生时,萨特的眼压降低了,但正好那个 早晨我给他点了迪亚莫克斯滴剂。他回来后没有接着点眼药,眼压又变得较 高,但并不是很高。眼科医生希望匹鲁卡品单独使用可以化解青光眼。最后 一次会诊时,他没有让萨特支付诊金,他只要求得到一本萨特签名的书。萨 特给他三本书,上面有着萨特摸索着写的字。这位医生态度亲切,给病人以 自信心,萨特非常喜欢他。
我们很满意我们有规律的日常生活。上午我给萨特朗读一些书(这一年 我给萨特读了有关福楼拜的一些研究,一期关于智利问题的《现代》,豪斯 特①和勒鲁瓦·拉杜里的新书,两厚本关于日本的非常有趣的书。和马蒂兹的 《恐怖时代的可爱生命》)。用过简单的午餐,他要睡两个钟头。我同西尔 薇去散步,或者在阳台的遮檐下坐在一起看书。尽管有空调,天气仍很热, 但我喜欢这炎热,这景色之朦胧,这人造革的气味。萨特醒来时我给他读法 文报纸和意大利报纸。晚上我们同西尔薇一起吃饭。
萨特吃饭时最使我担心。他不再患小便失禁,他饮酒、喝咖啡、喝茶都 不超过医生允许的量。但看到他大口吞下那么多的意大利面条特别是冰淇 淋,心里很不安,因为他有早期糖尿病。由于他的假牙、嘴近乎麻木和半失 明,他吃得不很gān净;嘴边沾满食物,我想告诉他去擦掉,又怕他会感到烦 恼。他和面条进行着战斗,大口地塞进去,然后又掉出来。他很难同意让我 给他切肉。
在神智上,他有时非常活跃,记忆力完好。但也有时神思恍惚,这让我 很受不了;有时又让我怜惜得几乎流出泪水,比如,他对我说:“我戴这顶 帽子感到不好意思。”又比如,有一次我们离开一家饭馆,他对我低声说: “人们正在看我。”那口气是在说:“他们认为我的情况很不好。”与此同 时,他的极好的情绪,他的忍耐,和他的尽量不给人带来麻烦,又使我惊叹 不已。他从不抱怨他那不再可能恢复的视力。
《或者、或者》杂志有一期是关于萨特的,发表了萨特 1961 年在葛兰西 学院的演讲《主观性和马克思主义》一文,以及一些关于他的文章。我把这 些文章翻译给他听。我们偶尔同莱利欧·巴索或罗森娜·罗桑达见面。9 月 5 日西尔薇与我们分手,把汽车开回巴黎。第二天,一个德国女记者艾丽丝·施 瓦尔泽来看我们,她和我是在开妇女解放运动组织会议时结识的,我和萨特 都很喜欢她。她为德国电视台拍了一部关于我的短片,并拍摄了傍晚在我们 阳台上的情景。我们同她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我们的朋友博斯特一家也来 ① 豪斯特的化名是高兹,他在《现代》编委会就是用的这个名字。我在本书中用了他的真名。
看我们,他们在罗马住了一些天。 离开罗马时我惴惴不安。“我们何时可再来?”我惑然自问,向这个城 市最后望了一眼。“这样,这个罗马的假期和它那悲伤的甜蜜是过去了,” 我回到巴黎后写道。巴黎的秋天是极好的,但我担心萨特在巴黎又会劳累起 来。
他换了住的地方,他在拉斯帕伊大道的往房太小了。阿莱特和莉莲给他 找了一套房间,大了不少,也是在十一楼,但有两部电梯。这套房间有一个 大书房,窗下是德巴尔街,抬眼便是蒙巴拉斯新的高楼,远处耸立着埃菲尔 铁塔。这套房子有两间卧室,萨特睡的那间窗户朝着院内花园,另一间可供 别人睡,这样,他就再不会是一个人单独过夜了。萨特看了这个还没有设置 家具的新寓所,很喜欢它。
他的jīng神状态极好,他说他的视力好了一点点。他当然还不能阅读,但 他可以玩跳棋。他带着某种满意的心情说着“我的病”。他对我说:“我太 胖了,这是因为我的病。”在街上,我们走去吃午饭时,他说:“不要走得 那样快;由于我的病我跟不上你。”我说:“但你现在没有病啊。”“那我 现在是怎么回事?比以前弱了?”这个词绞动者我的心,我说:“当然不是。 仅仅是你的腿有点儿软。”但我并不明白他对自己的状况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