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我同意。写作没有一个类似考试那样按分数分等级的情况。这 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人在每一个特别的时期选择这一个作家或者那一个作家。 但你现在还考虑后世的问题吗?它对你还存在吗?或者它对你完全没有关系 了,就像《阿尔托纳的隐居者》中的螃蟹一样?
萨特:我不知道。我有时感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完全改变文学思想的 大动dàng的前夜。会有另外一些原则,我们的作品对于后人可能不再有什么意 义了。我想到这个。我有时还在想这事,但并不总是在想。俄国人继承了他 们以前的全部文学,但中国人没有这样做。这样,人们怀疑过去时代的作家 是否都会保留下来,或者只是仅仅保留他们当中的几个。
波伏瓦:就你所想,你认为是你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还是哲学著作更 可能流传下来?或者两者都可能?
萨特:我想是《境况》,其中有些文章关系到我的哲学,但风格非常朴 素,谈的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波伏瓦:总而言之,是对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一种批判性的反思?包 括政治方面?也包括文学和艺术方面?
萨特:我很愿意看到伽利玛出版社能把它们汇成一卷出版。 波伏瓦:从主观上看,你同你的作为一个整体的作品有一种什么关系? 萨特:我不是很喜欢它。小说是不成功的。 波伏瓦:不是这样的。它还没有完,但并不是不成功。 萨特:一般说来,人们对它评价不高,我认为他们说得对。至于哲学著 作??
波伏瓦:它们是好得出奇! 萨特:但它们会带来什么呢? 波伏瓦:我认为《辩证理性批判》大大推进了思想! 萨特:这样说有点理想化了吧?
波伏瓦:我认为完全不是这样。我相信,在使世界和人们成为可理解的 方面,它是非常有用的,正像《福楼拜》一样,虽然是用另外一种方式??
萨特:我没有完成《福楼拜》,我再也不能写完它了。 波伏瓦:你没有完成它。《包法利夫人》的风格不怎么让你感兴趣。 萨特:但关于它我仍然有些东西可说。 波伏瓦:是的,但是关于福楼拜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它们合起来是那样 一部大著作!这是一个人思考另一个人以及这种思考方法的作品。这里有一 点容易忽视,这部著作有着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性;读《福楼拜》是很引人入 胜的,正像读《词语》一样。
萨特:我从没有好好写过《福楼拜》。
波伏瓦:但有些地方确实是写得出奇的好;这是真正的文学,像《词语》 一样。
萨特:《词语》我是想把它写好。
波伏瓦:你在比较你的作品和你想做的事情时,说实在的,你并不是不 满意。是不是这样?我知道,青年时代无穷的梦想不会同后来的现实情况完 全吻合,现实总是有限的,即使这样,你希望做的是什么?
萨特:我不是很满意。我也不是不满意。再说这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 波伏瓦:这正是我们刚才说过的。后世将怎样对待它? 萨特:如果我们的后代像中国人那样,他们会把它抛在一边。 波伏瓦:情况不完全如此。 萨特:这真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没有人能说它往何处去。而我们生活 过的这个世界是长不了的。
波伏瓦:但是我们不是在 18 世纪,却仍然在读 18 世纪的书。我们不在 16 世纪,却仍然读 16 世纪的书。
萨特:但 18 世纪没有这样一种革命。1789 年革命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波伏瓦:虽然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读希腊和罗马的作品。 萨特:我们是把它们当作不存在于今世的东西来读的,而这是另一回事 了。
波伏瓦:在你看来,文学总是保有同样的价值,还是在你积极参加政治 活动时它就变得有点失去价值了?
萨特:不,政治不会使它丧失价值。
波伏瓦:你怎样看待这两者的关系呢?
萨特:我的观点是,政治活动应该努力建立这样一个世界,其中文学可 以自由地表达自己——与苏联的想法正好相反。但我从没有政治化地看待文 学问题。我总是把它看成自由的一种形式。
波伏瓦:有没有过这样的时期,与政治问题相比,文学如果不说是无意 义的,那么至少也是只有次要的意义?
萨特: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是说文学应该放在首位,我只 是说我注定要去搞文学。政治也搞,像一般人那样,但特别要去搞文学。
波伏瓦:对,由于这个原因,在你最近同维克多和加维的谈话中,他们 想让你放弃《福楼拜》的写作时,你没有同意。1952 年的一段时间,你为了 广泛阅读,差不多停止了写作。这使你接近共产党并产生一种“脱胎换骨” 的愿望。但即使在那时文学仍然保持着它的??
萨特:我没有多想过这事,但即使我当时那样做,我可以对你说的是, 我早已献身于文学。
波伏瓦:那一时期你不再写那些根本性的东西了。
萨特:我在阅读。
波伏瓦:并且在思考。 萨特:那时我写了《共产党人与和平》。 波伏瓦:这些东西不是文学性的,主要是政治论文。 萨特:是的。同加缪关系的破裂从根本上说也是政治性的。
波伏瓦:你自己圈子里的人,或者像波朗这样的人,或者那些被严格地 称为评论家的人,他们对你的赞赏——这造成了什么?你完全看不起评论 吗?或者正好相反,你十分重视它们?你怎样看待你同评论家和读者的关 系?
萨特:在我看来,读者总是比评论家更聪明一些。事实上我从评论家那 里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他也是写过一本这样或那样的书的。他们有时让我 学到一点东西,但大多数人是什么也没有让我学到。
波伏瓦:像所有的人那样,当一本书出版时,你也是非常热切期待着??
萨特:我想知道人们是怎样看待它,结果什么都没有得到。是的,我出 了一本书后,我看了所有的评论文章。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我看到这一 年写的评论文章的目录,我感到惊讶。我还没有看到一半。我试着去把它们 读完。但评论家只是说这是好的,或这不怎么好,这就是他们告诉我的一切。 其余的人??
波伏瓦:有没有读者使你在写未来的作品时受到启发或者相反,让你写 不下去?这对你的作品的发展有没有影响?
萨特:我没有这种印象。不,我有一个特别的读者,这就是你。你对我 说,“我同意;这不错。”于是它就真是不错。我就去出版这本书而毫不在 乎评论家的意见。你给了我巨大的帮助。你给了我自信,我不再感到孤独。
波伏瓦:从一个意义上说是读者让你的文学露出真相。
萨特:但我没有看到这样的读者。另外,评论也不能让我满意。只有你 才能理解我。一直都是这样。如果你认为某个东西是好的,那么,在我看来, 它的确不错。评论家却想不到它。真的,他们都是笨蛋。
波伏瓦:但是当你的作品被那些聪明的人们首肯时,或者取得了真正的 成功时,你仍然要受到外界的影响。
萨特:现在评论家是有些不同了。有一个人我很喜欢,道布罗夫斯基, 他很聪明,眼光敏锐,理解事物的能力很qiáng。还有一些人跟他类似,因为今 天评论讲求一种意义。以前没有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