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是的,当时我认为自己无疑比别人聪明。
波伏瓦:有一次你对我说——我想那是对的——“从根本上说,聪明是 一种严格的要求。”它很大程度上不是指思路的敏捷,或者能够发现一大堆 事物之间的联系,而是一种要求,要求不停止,继续深入,永不满足。我认 为你就有这种要求。你觉得这种要求在你身上要比别人更qiáng烈吗?
萨特:是的,但我现在不会这样说了。我再不会说,因为我写了书,我 就比一个楼房建造者或旅行推销员要高出一头。
波伏瓦:你和尼赞在一起时,你们常开玩笑说自己是超人,而在《词语》 的结尾处你又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话——你又想 到它又没有想到它。你是怎样开始从超人的思想转变为普通人的思想的?说 实在的,这个作为普通人存在的思想对你意味着什么?
萨特:我想,我可能比另一个人更加天资一些,智力较发达一点。但从 根本上看,我的智力、感受力和别人是相同的。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优越性。 我的优越性就是我的书,当然这是就它们是好书来说的,但另一个人也有他 的优越性——这可能是冬天在咖啡店门口卖的一包热栗子。每个人都有他自 己的优越性。就我而言,我选择了这一个罢了。 波伏瓦:你不完全相信这一点,因为你还认为有些人是傻瓜或混蛋?? 萨特:但我不认为他们一开始就是傻瓜或混蛋。他们是被造成那样的。
我在笔记本中写下了愚蠢的本质和某些人被迫接受它的方式。愚蠢的本质是 来自外部。这是外来的qiáng加给聪明的一种压力。愚蠢是压力的一种形式。
波伏瓦:你觉得在战争前和战争后你的天才观有了改变吗? 萨特:有改变。我觉得战争对我所有的思想都很有益处。 波伏瓦:在当俘虏期间,一方面你有点满意,因为从一个完全默默无闻 的基础开始,你使别人承认了你是某一个人。换句话说,你的确可能只是一 个普通的人。使你高兴的是,在所有这些人中你没有失落,没有被你的文化、 你的书或者你的聪明所隔离,相反地你同他们共同前进。这是共同前进,是 普通的一员,这使你认为任何一个人都有一种价值。
萨特:你说得也许很对。
波伏瓦:这是一件你很高兴的事。你到了那儿,两手空空,默默无闻, 不为人知,对周围的人没有任何明显的优势,因为他们并没有qiáng烈地意识到 知识的优势,而你同他们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你写了《巴理奥纳》,这不是 一般人写得出来的;你是知识分子和教士的朋友。你给自己找到了适当的位 置,你设法让自己变得像一个普通的二等兵。
战后,荣誉的làngcháo向你涌来,你说过,你完全没有预料到有这样一种国 际声望。这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这是一种希望的满足?是天才得到承认? 还是一个对你一直坚持的超验的真理没有特别重大影响的经验性的事件?
萨特:是第二种情况。当然这事对我有一定的影响,我相当有名气了,
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对我说,“您是萨特先生吧?您写了这个和那个。”我 认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看到这些人说“噢,您写了这个,您写了那个”, 我无动于衷。对我说来,获得荣誉的时间还没有到。直到人的一生终结之时 它才到来。在你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到了生命的终结你才是最后获得了荣誉。 但说实在的,这些事我并没有想得很清楚。这比我想的要复杂一些。在你生 命终结之时有一个转换时期,在你死后还要继续若gān年,然后才能谈得上荣 誉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我把它只是看成一个不很重要的逢场作戏,一种 显示真正的荣誉的幻影;它不是荣誉自身。对于 1945 年拥挤在一起听我演讲 的人们,我跟他们没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喜欢他们。他们被塞在一起,女人 们都给挤昏过去了。我觉得这真滑稽。
波伏瓦:你知道,这里面有着趋时附势的成分,也有的是出于误解,还 有些是政治境况造成的,因为那时法国文化正对外传播,而又没有什么可送 出去的。
萨特:我没有过多地参与这整个事情。我只是考虑我做过的事,因为报 纸说,“他做这,他做那,为了让人们谈论他。”
波伏瓦:是的,有人说你意在博得公众的注意,实际上你正好相反?? 萨特:我根本就不注意这些。我写作。我写了一个戏剧后当然也需要有 观众看,但我没做任何招徕观众的事情。我写戏剧,我让它演出,这就完了。 波伏瓦:战后,你对自己的书的看法有什么发展吗?你是不是常常自 问,“归根到底,我写的所有这些作品算是什么?我达到了什么水平?我能 坚持下去吗?”
萨特:是的,但想得很少。
波伏瓦:对,真正的问题是写这些书,因写书使自己感到愉快同时也得 到某些人的赞赏。让自己满意又让某些读者满意的工作是生活中最好的事 情。至于荣誉,你可能在生前就得到了,但这并不能让夏多布里昂免遭可怕 的苦难的折磨。虽然这些苦难是同政治事件有关联的。
萨特:荣誉决不是纯粹的。它同艺术在一起,它也同政治和许多许多其 它的事情在一起。战后的名声使我不再去追求别的什么,但我从来没有把它 同我以后的荣誉混为一谈,那些荣誉是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的。
波伏瓦:换句话说,你所说的荣誉,是指后世的定论吧?
萨特:除非这个世界完全改变,我会在 20 世纪获得一席之地。文学教 科书会把我作为一个成功的作家提及。它们可能说这个成功是由于读者的错 觉,或者相反,它们可能说,我很重要,等等。再说,荣誉是同某种优越性 联系在一起的——超出其他作家的优越性。应该承认这不怎么好,因为我想 到两个矛盾的东西。我想到,好的作家要比其他人好,而一个非常好的作家 要比任何人都好,这任何人,就是说,除了另一些非常好的作家,这些人是 很少的。我把自己放在这一等级之中。但我又想,读者仅仅是根据一定的情 况来区别那些从事写作、创作文学的人。这位作家被看成比那位好,大概不 会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而只是在一定时期。的确,某位作家即使死了,他的 书实际上可能更有价值,更有益于人,因为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它们碰巧适 应了时代。我想到,一个作家写了一部有价值的书,在他死后,有一种根据 这个时代和世纪改变的生命。他可能被完全遗忘。我又想到,一个在自己的 作品中实现了文学本质的作家同别人是难分上下的。另一位作家也实现了文 学的本质。你可以根据他是接近还是远离你的思想和你的感受力的范围来喜 欢这一个或喜欢那一个,但说到底他们是一样的。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在你看来,作家的优势既是某种绝对的东西又是 同历史相关联的。
萨特:正是这样。或者你也可以这样想,你将成为一个作家,你要写各 种东西,如果写得好,你就是一个好作家。但我又想,做一个作家,就是要 实现写作艺术的本质。你对写作艺术本质实现的程度,同别人是难分上下的。 当然,你可以停留在比某某人占优势这种水平上,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 的是真正的作家——比如说,夏多布里昂或普鲁斯特。我为什么要去说,夏 多布里昂对文学的理解不像普鲁斯特那样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