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为什么?甚至我用了“成年男性”这个词就使你露出厌恶的嘲 笑。
萨特:因为它在一种令人厌恶、滑稽可笑的方式中来区别性。男性就是 一个在其大腿之间吊着一个小肉棍棍的人——我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因 此,成年女性就应该是与之相比照的某人。而男性和女性是一种有点原始的 性——一般地说,总有什么东西要比这更高一些。实质上这是一个颇为重要 的问题。
波伏瓦:我想,有“成人”这个词。
萨特:“成人”这个词意味着一个人完成了教育,找到了适合于成人gān 的职业,有了自己的观点,形成了包含着自己全部生活的一套见解——这是 一个人包含着上述一切的称誉。
波伏瓦:对的,确实,是在定形、封闭、限制,等等。此外,还有别的 东西同时产生。对于男人和女人,一般地说对于人类,跟我相反,你有一种 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顺便说说这大概是我觉得它那样奇怪的原因。当有人 来同你谈话时——例如,在“圆顶”,有人来问你什么事时——你是非常慷 慨和开放的。就我说来,我不喜欢他们来打搅。我总是想把他们赶走了事。 但就你说来,你是十分欢迎的。你准备约会,准备花费你的时间,你是慷慨 大方的,开放的;而当你不得不在街上问路时,你觉得这事很讨厌。如果我 对你说,“我要去问一下路。我们在那不勒斯迷了路,我要去问一下某某街 在什么地方,”你是完全不喜欢这样的。你变得很固执。为什么你一方面有 这种欢迎的态度,同时又有几乎是充满厌恶的拒绝态度?
萨特:在第一种情况,人们来请教我某件事,他们谈了某种观点,或者 希望我为他们花一些时间。但这与信息有关,他们给了我信息,而我是听的 人。与第一种情况相反的是,我去问某个人一条街在哪儿??
波伏瓦:但问某人一条街在哪儿或要求一个小小的帮助,这是把自己放 到与别人互惠的水平上。这是承认别人跟你是平等的。完全同任何一个人, 同你自己一样;这样,这事并不是类似一种乞求者那样的请求。在问路这样 的小事情上,你为什么有这种保留、拒绝的态度?
萨特:这显然意味着把我自己寄托在另一个人的主观性上面,我的行动 依他的回答而定。如果他说应该向左转弯,我就向左;他说向右我就向右。 这种同他人主观性的接触我是宁愿减少到最低限度的。
波伏瓦:他的回答几乎跟主观性没有关系。他多半会类似一个地图那样 来回答。
萨特:恐怕未必!他会对自己说,“呃,有个家伙在问我路。”他会说, “我记不清它在哪儿,但??”你问一个人问题时,你会发现他的主观心理。 你同他有一种主观的关系。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你使自己处于依赖的地位?
萨特:是的,在一件事上。更重要的是,我对另一个人的主观性是不太 关注的。除了某些我喜爱的确定的个人,因为他们的情况对我有一种意义。 波伏瓦:但是,当你说你是任何一个人,或差不多等于任何一个人时, 这表明你体验到了同人们的一种半透明或透明yīn天系,因此,如果别人要你 帮忙,你就帮忙,如果你需要问路,你就去问路。人们都是这样做的。
萨特:确实如此,他们是对的!事情应该是这样。以前我那样做是出于 害羞,以后就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再不会那样了。
波伏瓦:不过在有人给你哪怕是最微小的帮助时——例如,侍者一再给 你某个东西,虽然这是他份内的事——你总是有一种不自然的感受。这是你 残存的对男人厌恶心理的反映。
萨特:完全正确。虽然我头脑不是十分机敏手也不很灵巧,我总是宁可 自己动手去做事而不请任何人帮忙。我不喜欢被别人帮助。我觉得帮助的想 法安全是不能接受的。
波伏瓦:是什么种类的帮助?
萨特:任何种类的。我是指那些几乎不熟识的人们给我的帮助。我一生 中没有要求过很多帮助。
波伏瓦:是的,例如有一次我丢了钱,但我安排的日程没法改变,很自 然地我对旅馆老板讲了这事。他借给我二十万里拉。我相信如果我对你说, “我要跟旅馆老板借二十万里拉”——我们是老主顾了而他们不在乎这一点 钱,因为我们第二天就一定还给他们——你一定会说,“啊不,我很不喜欢 这样做。”
萨特:不,就这事说来我不会说这话。十年或十五年前我可能会这样说,
但现在不会了。确实,我还会劝你去借。
波伏瓦:你可以解释一下这种同人们在一起时的生硬关系吗?这是完全 不可理解的:一个人在他一生中都不愿意求人帮助或依靠他人,为什么会达 到这种勉为其难的程度?这大概同你的童年有关吧?
萨特:是的。请求别人去做什么事,这是太过分了。通常这说成是,“他 们确实可以帮助你;只要你去请求他们,就会得到帮助。“我觉得要求别人 帮助会使别人厌烦。如果我向别人打听什么,我感到打扰了别人。我记得一 个你说是类似我的角色??
波伏瓦:米肖的普吕默先生。 萨特:普吕默先生不断地被别人惹恼和打扰。这确实跟我有些类似。 波伏瓦:对。这正是你让我想起普吕默先生的原因——你是呆在令人窒 息的地方,虽然谁也没有妨碍你打开一扇窗户透透气。米肖的普吕默先生确 实是像这样的。
萨特:我常常认为人们是有敌意的。 波伏瓦:对谁有敌意? 萨特:如果我要请人们做事,那么就是对我。 波伏瓦:因此,一般说来,人们相互间都有敌意? 萨特:对别人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有自己请求的方式。
波伏瓦:为什么对你有敌意?因为你是一个无名的过路人?
萨特:这同我自己的一种形象联系在一起;我认为人们不会在生理上对 我产生愉快感。大概这是逃避我的难看形象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存在 的,但我不太为此烦恼。
波伏瓦:你并不是那样难看,以致于你向一个孕妇打听罗马街时她会躲 开??
萨特:对,我不认为我是那样的。但可以认为,如果你是难看的,那么 打听去罗马街的路就意味着让被问者得到一种令人不快的感受。
波伏瓦:这好像是小孩子的事情。因为我们不应该言过其实——你并不 比大多数男人长得难看。
萨特:不,我是长得难看,因为我是一个斜视眼。 波伏瓦:别的男子也不是那样漂亮。 萨特:是的,一般说来,男人不是很漂亮的。 波伏瓦:但说真的,对于这样一件小事?? 萨特:这仍然是值得考虑的。应该说小的时候我和别人之间有一种关 系,别人是jīng华而我是二等品。
波伏瓦:人小的时候总是这样的。除非你对事情采取一种完全是侵犯性 的态度。
萨特:我没有采取这样的态度。我不愿意作为一个新生走进教室;我不 喜欢这样,我不喜欢那儿的孩子。后来我们开始相互熟识,相处得还可以, 但至少就我看来他们还是有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