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什么要有来生呢。最好没有。可是一定要有呢?那就让我做一块薄田吧,不管哪里的。如果我肥沃,就长点粮食蔬菜出来;如果我贫瘠,就长点杂草吧——如果寸草不生,那也罢。没什么。
2006年6月27日 星期二 十三年
我好像还没有毕业,她也是。我跟着她去她的宿舍。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我们肩并肩地朝她的宿舍走去。这样的走路姿势能充分地说明我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点也正是此刻的我内心感到充盈的唯一原因。她的宿舍在一楼,明亮的走廊是完全敞开的,只是在外侧有一长溜和整幢建筑溶为一体的石椅,高及膝盖,可供休息。这种样式的椅子我只在公园里见过。
石椅上坐着一群她的同班男同学,他们朝各个方向坐着,有的还把一只腿抬起来搁在石椅上,看起来像一次悠闲的课间休息。他们微笑着,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觉得我读懂了这些目光的语言:
“这不是林煜吗,多年没见了。”
“我知道你们俩当年的故事,你不成功,逃回了台州。”
“这么多年了,你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替你们感到高兴啊!”
我内心充满着喜悦,就像làng子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我挥挥手,给他们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跟着她,走进她宿舍的房间。那是一个上下铺共有八张chuáng的房间,她的chuáng在房间里面靠窗的位置。她在chuáng沿上坐下,仰头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等待我说出什么话。我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属于我的,她并不需要我说什么动听的话,只是纯粹地想看我有什么话要说。我不管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
我弯了一下腰。我想离她更近一些。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距离最后一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十三年,而此刻,我似乎已经不爱她了。
2006年12月21日 星期四 梦非梦
早上六点钟不到的时候,我醒了。可是我还在梦中。
在梦中,我到了他乡,遇见了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在梦中,我认定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流散到他乡的兄弟。可是那人坚决否认。
我醒了,阳光照在我的chuáng上。梦中的那张面孔继续浮现。我隐隐听见他在对我说:“我不认识你啊,我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的兄弟。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他的:“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是那么相像,从长相到气质。你们一定是被一个共同的父亲造就出来的。也许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自己的兄弟,所以你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一边这么跟他说,一边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阳光。我说:“你现在可以不承认,但是我会找到你的那个兄弟的,他一定比你知道更多的真相。”
我打开关闭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六点整。
我忽然想起梦中人的那个兄弟好像就住在我老家的那个村子里。他的名字叫林智略,脸黑黑的,嘴唇很厚,是我的小学同学,听说他在临海城里开了间皮鞋铺,赚死了。
我越想越激动:我似乎无意中揭开了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真相。我想立即起chuáng,去汽车东站,搭上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太奇妙了!我居然做了这样一个梦!”我自言自语。我想再翻个身,再照照太阳。可是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人告诉我:你如果想记住梦中的细节,那么醒来的时候你绝不能翻身。否则你会把梦忘个jīng光,只留一片空白。
于是我躺着不动,开始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是啊,我梦见我到了他乡,我梦见自己走进了一间木头小屋,屋里坐着一位年轻人,长着一张让我感到非常熟悉的黑黝黝的面孔。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早就醒了。这个奇怪的故事,我已不知道哪一段发生在梦里,哪一段发生在我梦醒之后。
我这么一想,突然发觉自己只是在一秒种之前的刹那才真正地醒过来。我仓惶翻身,发现窗帘紧闭。房间里一片黑暗,根本就没有阳光。
☆短篇小说
【一个克隆人的一生】
出生
我不想说出我现在的名字,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一个克隆人。我克隆于2015年。我未足月就匆匆来到了这个人世。那是一个下雪天。我在产房的暖箱里待了两个星期,出来后落下了一种奇怪的毛病,那就是怕冷,老是冷得发抖,夏天里也是如此。因此我总是穿很多衣服。
我满四个月,大人抱我到派出所报户口。我留在户口簿上的名字是“王国华”。后来我自己把它改了。
孕育
户口簿户主的名字也叫“王国华”,以前我喊他爸爸,我懂事后,叫他“老王国华”。从伦理上和法律上讲,我想他应该是我唯一的父亲。
我的母亲是一位没有主见的家庭主妇,我在她的腹中孕育,但是我身上没有她的任何基因。我一点也不像她。
我的受孕过程有些特别。医生从老王国华的大腿上——听说那里的肉最嫩——提取了一个细胞,这个细胞含有形成一个新生命所必需的每一种基因原料。然后,医生将这个细胞植入我母亲的一个未受jīng卵子中。这个卵子早先已被除去了内核,所以对我没有任何基因影响。细胞和卵子融合后形成了胚胎。医生把它移入母亲的子宫内发育。八个月后,我出生了。在医学上这叫无性生殖,也即克隆。
我出生的时候,医院外聚满了愤怒的人群。他们投掷石块和雪球,把医院的门窗砸了个稀巴烂。他们是传统的卫道士,害怕克隆人的出世会动摇现有伦理道德的基础。警察动用了橡皮子弹和催泪瓦斯。
老王国华
老王国华“生”(我想用这个字眼是恰当的)我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是省里一个有名的阔佬,财产听说有好几亿。他的发迹是三十岁之后的事。三十岁之前,他蓬头垢面,是个做梦都在捡钱的穷光蛋。为了发财,他什么事情都gān,杀人,偷盗,诈骗……他甚至想抢银行,有一次,他勾结同伙挖了一条通往银行的地道,挖到一半消息走漏,他只好逃之夭夭。
有了钱以后,老王国华开始jīng心地修起边幅来,白天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他热衷于做好事,大笔大笔地捐钱,因此在社会上的口碑很好,和他打jiāo道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一到晚上,他就bào露出许多年轻时养成的恶习。他的身体因此很不好,不能正常地生育。
四十岁那年,老王国华决定克隆自己。老天作证,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爱,不是想生个儿子,而是出于一种极端自私的想法:他想克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躯体,希望自己的肉体消亡以后,灵魂还有寄居的地方,最终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他给我取了一个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他内心从来都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他想“活”一百五十岁。他还想把我也克隆了,这样他就可以永生了。
童年
我长得确实非常像他,简直是从一个可怕的铸人模具中铸造出来的: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子,只有嘴巴是大大的。嘴大吃四方,老王国华说。我像他一样贪吃,永远都是像刚从牢监中放出来似的。母亲一天的奶水不够我吃一顿,我经常饿得号啕大哭。我三个月时学会了吃饭,半周岁时学会了吃肉。“这小子有种,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老王国华兴奋得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越会感到饿,赚钱的欲望就越qiáng烈。”我的脾气也像他,蛮横专断,时刻都在折磨别人。我的眼神也跟他一样,他能够一眼就dòng穿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一点乐坏了他。他以为他能控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