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老王国华有一种好像是天生的依赖感。我喜欢被他抱着,喜欢屁颠颠地跟他跑。他教我吃西餐,看电影,分辨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女人)。有一次,他教我抽烟。我呛得直流眼泪。老王国华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钻进我的心里。他小心地问我是否尝到了那种味道,轻飘飘的很舒服的味道。我说尝到了。他像小孩一样高兴得跳起来。“这就对了,”他大叫着,“我也是这样感觉的!”他还教我喝酒,搓麻将。
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能捉摸他的想法——按照他的说法,这叫心心相印。
我七岁的时候,老王国华把我送进一所贵族学校里。但是一个星期后,他就把我接回了家。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大概是怕我被学校教成另外一种人吧。
老王国华给我请了一位年轻的家庭教师。老王国华对她很严厉,经常指责她把我教坏了。事实上,她只是老王国华的传声筒。她按照老王国华的规定教育我。
有一次,老王国华郑重其事地在我的面前蹲下,双手搭着我的双肩,犹豫再三,他开口了:“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喊我爸爸了。”
我问为什么。他回答说因为我们是一个人。我似懂非懂。
学生时代
我十四岁的时候老王国华决定送我上中学。这对他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我必须接受更多的教育,必须在人群里学会生活和斗争的技巧,最后成为一只像老王国华一样百战百胜的老甲鱼。这样我才能成功地继承他的家业,尽情地享受他未享受完的人生。
离开老王国华到陌生的学校里去,这让我受不了。入学,这真是一场恶梦。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此结束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种东西被无情地抽空了。
我和老王国华的名字一模一样,这激起了人们qiáng烈的无限的兴趣。他们四处打听,最后高兴地发现我是一个克隆人。同学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多利”,它是上个世纪末英国那头克隆绵羊的名字。他们恶毒地建议我叫老王国华“哥哥”。他们经常在我面前讨论克隆问题,诸如如果克隆出一百个希特勒,世界会怎样?每次,我都愤怒地还以拳头。结果,我要么被打得鼻青脸肿,要么被处分。我有烟瘾,学校对我很头疼,经常在大会上叫我小瘪三,说我小小年纪就五毒俱全了。我的学习成绩很差,就像老王国华小时候那样。
我像老王国华一样天天逃学。起先我瞒着他,后来他知道了,想不到他非常高兴,说:“太好了!”
然后他盯着我的眼睛,像以前那样,小心地问我是否体会到了那种感觉,那种自由的快乐的感觉。他说他已经感觉到了。
“没有!”我愤怒地吼道,摔门而出。我第一次觉得他是多么无耻。
女朋友
我再也不去学校,整天泡在酒吧和舞厅里。看得出老王国华在暗暗感到高兴,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经常跟踪我。我十七岁的时候,他给我物色了一个女朋友,自然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货色。我十分清楚老王国华的卑鄙用心,可是,我无法拒绝。我生了一副跟老国华一模一样的德性。我就是他的可悲的影子。随着我的长大成人,我的外表也越来越酷似老王国华。
我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他人的复制品。我没有自我,这种想法使我痛苦。我天天借酒浇愁。
反抗
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我自己呢?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决定反抗老王国华的意志。
首先要反抗的是老王国华对我的基因影响。我长得跟他有点不一样。我到整容医院做了隆鼻术,割了眼皮。我还建议医生在我脸上划一刀,但是医生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以新的模样出现在老王国华面前。他看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我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在身体上动刀子,他简直要气疯了,很快就卧chuáng不起。他感到绝望,因为我居然有自己的想法,居然能独立地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而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最要命的是,他的“复制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跟他决裂。他所有的心血都白废了。
我qiáng迫自己改变性格。这很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为了让自己讨厌吃肉,我在烧熟的肉上涂了泻药。我吃得很少,很快就瘦了下来。我每天qiáng迫自己去做好事,以改变自己骄横的性格。在众人面前我表现得彬彬有礼。我qiáng迫自己喜欢以前不喜欢的东西,比如读书看报。我不再出入酒吧和娱乐场所,断绝了和所有女人的来往。钱是老王国华也是我最钟爱的东西——所以我决定恨它。我把成捆成捆的钱扔进了火堆里。我知道,这是一种很做作的恨。
出走
我反抗了半年,但是痛苦依旧。因为我反抗的其实是自己的天性,虽然它们都是从老王国华那里克隆来的,但是现在它们是属于我的。我很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可是我又不想重复老王国华。这真是一个两难。
我无力改变自己在社会上的克隆人身份。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老王国华的复制品。老王国华已经老态龙钟了,人们在默默地等待他死亡的那一刻,并带着好奇心观望他是否在自己的克隆人身上获得再生。
终于,我决定远走高飞。我要和老王国华,和这个家,和这个城市,和我的过去彻底决裂。我只背了一只行囊就走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包括病chuáng上的老王国华。人都是要死的。
我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就是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我隐姓埋名,想忘掉过去,过一种自在的生活。我做过鞋匠、苦力、保安、酒店里的男招待。后来我开了一间能糊口的小吃店。我不再恨钱,但也不把它太当回事。我觉得做一个正派人最重要。不能像老王国华那样。
我娶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只和我过了一年就跑了。她是嫌我穷。人各有志。第二个女人和我一直过到现在。她们都不知道我是克隆人。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已经七十岁了,我有时会回忆起那个老王国华。我对他仍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是我感谢他给了我生命。
2000年2月18日
【有棵树叫杏梅】
一
小吉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到阳台上去。有小吉挽着我的臂弯,母亲就不用担心了。只要天气好,母亲就会允许我们走出房间。阳光会像一只美丽的蜻蜓一样落在我的脸上,并开始缓缓爬行。我尽可能使自己面对着太阳,这样,柔和的阳光就会一丝丝地钻透我的眼皮,这几缕被我眼睛感觉到的微弱的光线使我想起,有一个世界,阳光和雾漂浮在水面上,有只小鸟贴着水面在雾里穿过,小鸟的翅膀把阳光拍击成许多金银般的碎片,在雾里跳跃闪烁着。我这样想着,眼泪就出来了。
开始的时候,小吉天天安慰我,说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像从前那样,不用灯光也能走从家门到学校的那段黑幽幽的夜路。小吉说,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等我回校。小吉身边的位置还空着,我回到班里,照样能和她同桌。有一次,小吉还带回了一句小胖子托的话,说小胖子很想跟我重新做个朋友。我听了很高兴,准备回校后也让小胖子揍我一拳,把我鼻子打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