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一天,郁明兴冲冲对我说:“又有一单,做不做?东北一个老板要写家族史,从他爷爷一路写下来,半个多世纪。这一次老板壮实些,这个数。”张开左手拇指食指比画了一个“八”。看到那个手势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说:“可以啊。”又说,“你怎么舍得给我?”他说:“郑老板传记的打印稿他看了,很满意,点名要你。我上次拿了点中介费,这次还拿那么一点点,大头绝对是你的。有个行规在里面,我不拿点做个样子也不好。”我说:“嗯嗯。”他说:“上次两个月进四万,这次效率会高点。行的话你们签份合同。”我说:“写个这屁还签什么合同?上次没签也很好。”他说:“签了要他预付四万,你带回去过年,那不好些?”这次要写的是在鞍山开铁矿的孟老板,还开着炼钢厂。
元旦前我去了鞍山。孟老板请我吃饭,喝的是茅台。我说:“我喝不了酒。”他马上叫司机兼秘书许小姐去车里拿拉菲红酒,自己也陪我喝红酒,说:“我小时候读书被‘文革’耽误了,没有墨水,我最崇拜的就是有墨水的人。聂老师是博士,我就更崇拜了。”许小姐说:“咱们老板上学不多,读书还是读得多的。”孟老板说:“过几年公司规模更大了,我也想做一做企业文化,聂博士如果看得起,就来公司帮帮我,把这个事搞起来,各方面肯定比别的地方要好!”我有点飘飘然了,说:“承孟老板高看!”孟老板说:“也不是高看,水平是摆在这里的,咱们没文化,谁有文化咱们还是看得懂的。”许小姐说:“咱们老板是尊重知识的典范。尊重知识绝不像有些官员停在嘴上。”孟老板说:“聂博士把那么多书吃进肚子里,有儒雅之风,咱想学那也学不来啊!”
孟老板忙,请我吃了两次饭,把我jiāo给小许。孟老板五大三粗,小许却是一米七的个子,水葱似的,走路带风。每次车停了孟老板坐着不动,等小许下了车过去开门。我心里想,大老板真的是大老板,太有艳福了。小许开了奔驰车带我去看矿山,说:“咱们老板爷爷手里就开着了,后来是国家的了,前年咱们老板把它买回来了。”回到市里说:“别看这么热闹,这里原来是郊区,咱们老板爷爷的铁厂就在这里。”
晚上在宾馆我翻看小许给我的一大堆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孟老板爷爷当年的公司叫“满洲制铁”,三十年代初开始,跟日本人合作了十多年。过了两天小许来看我,说:“中午咱们老板在银水宾馆请你,这就是鞍山最好的地方了。咱们把合同签了,预付款也付了,下午我送你去车站,软卧票买好了。”她见我不做声就问:“聂老师还有什么要求?”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笑了说:“北京二外。”我说:“那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些资料你看过没有?”她说:“知道一点。”我说:“三十年代满洲制铁那几年怎么写?”她很平静地说:“当年日本人对中国商人实行怀柔政策,让他们继续做生意,咱们老板他爷爷总不能把头往铜墙铁壁上撞吧。这个问题jiāo给你去解决,反正是跟日本人斗争了那么多年的。”我说:“铁是能制造枪pào的啊!”她说:“咱们老板相信聂博士的智慧。”我说:“满洲制铁那么大的名气,历史资料上都有的。”她说:“你写出来就是历史资料,别的历史资料没有人去看。”又说,“历史博士写出来的不是历史,那还要什么才是历史呢?”
我伸手把那些资料翻了一下,说:“这些材料是谁整理的?”小许说:“辽宁大学的一个教授。”我说:“他怎么不写?”她说:“他是东北人,不方便。”我马上对那个教授有了好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说:“这些材料你们老板看过没有?”她捂了嘴笑一笑说:“他没上过大学。”又说,“有些内容他知道,我也知道。”我说:“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给我看呢?”她说:“你反正会查到,咱们老板想把问题放在前面解决,不要签了合同,又来讨论这些问题,那大家都没意思,是不是?”又说,“可以做一点技术处理。”我说:“你们老板很自信啊。”她说:“因为他是老板,大老板。咱们老板说,历史是由qiáng者来写的。”
小许的口吻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种挫伤,说:“你觉得司马迁是qiáng者吗?”她说:“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老板他要办的事都能办成?”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事实本身。你说现在还有大老板办不到的事吗?我是说,大老板。”我拍一拍材料说:“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了,我能把历史改了吗?”她说:“历史是一块铁?是一块铁也可以把它熔化了重新铸造,要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熔化,重新铸造。咱们老板就是gān这个的,你们也是gān这个的。你写出来就是历史,所以要投入这么多,请聂老师这样有权威的人来写。”
见我不做声,小许说:“可以再加一点辛苦费。”伸出左手食指,“给你一个整数,其中一半今天就可以带走。这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他自己没什么知识,但非常尊重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这种尊重不像有些人停在嘴上。”我说:“这已经是一个有震撼力的数字了。”她说:“因为有难度,才有这个数字,咱们老板他又不傻。”又说,“没有奇迹发生。”我笑了说:“许小姐的工资很可以吧?”她说:“当然可以,也可以说很可以,是一般工人的这么多倍。”她双手比画了一下,我没看懂。她说:“您怎么知道我很可以?”我说:“因为你这么有光彩,”笑了笑,“没有奇迹发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她笑了说:“是的,是的,我又不傻。”我说:“你对自己有很深的理解。”她说:“是的,是的,这是女孩的本能。我还是可以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文雅,其实很厉害的。”我说:“这正是我对你的感觉。”她说:“是的,是的,跟咱们老板学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聂老师,我们今天需要一个结论,希望您能支持小许的工作。”我说:“让我想想。”她说:“那我去楼下等,半小时后打您的电话。”非常优雅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竖起食指示意,“小许希望得到这份合同的是您,又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给小许一个面子,让小许在咱们老板那里有个面子。”露出洁白的牙,朝我微微一笑。
小许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必须马上有一个结论。这么多钱,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也已经跟赵平平讲了,她已经都做安排了。我不写也会有人写,又不必署真名,怕什么?许小姐又要我给她个面子,这么漂亮的女孩,自己也实在很愿意让她高兴。如果不是牵扯到那段历史,怎么chuī怎么捧,也昧了良心chuī了捧了。唉,既然是chuī是捧,那还管它怎么chuī捧?按照蒙天舒屁股中心的观点,钱是我聂致远得到就行了,这就是意义;按照郁明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观点,自己的知识要变成钱,这才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