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我掏出手机给许小姐发信息,信息写好了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感到一种压迫。突然想起辽宁大学那位老师,他真的是可钦佩啊!比起来自己就是人渣了。我写了,孟老板看了会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我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把信息改了说,我恐怕写不好。不等自己犹豫,就发了出去。发出之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可马上又想起赵平平,怎么jiāo代?十万块钱没有了,也像剜去了身上什么地方的一块肉。小许那么漂亮的女孩,也让她失望了。想起她刚才的微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这样想着心情又沉重起来,有点希望小许上楼来劝我。这时小许的信息来了:咱们老板说,那就不为难你了,这么为难你也写不好。

  我若有所失地躺在chuáng上。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想着应该是许小姐打来的,一听是服务台,说已经十二点了,问我还续不续房。我马上下楼到服务台办退房手续,说:“不是说会续半天吗?”服务台小姐说:“金山矿业那边已经结账了,要续还得办个手续。”我心里骂了一声:“妈的,做得出,那么优雅的小姐她真的做得出。”办了退房手续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希望着小许会把那张火车票送来。又想起前两天喝酒,自己都喝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简直是羞耻。等了一会突然省悟了,是自己太天真。“太现实了,太现实了。”我嚅动嘴唇唠叨着,搭车去火车站。一路上我不停看手机,希望着小许会来电话,或者发信息过来。到了火车站,收到了许小姐的信息:“聂老师,这都是老板的意思,我只能执行。您买到车票了吗?”我回信说:“买到了,谢谢惦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站票,在候车室等了七个多小时,又铺张报纸在车厢连接处坐了十个小时,回到了北京。

  10

  回到学校我快冻僵了,人行道上的冰棱被踩得嘎嘎地响。冰棱硌着我的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忽然变成了一种憎恨。我把冰棱用力踩了几脚,根本就踩不碎,倒是自己的脚痛得受不了。我飞起脚把那几块冰棱踢到路边去,嘴里嚷嚷着:“踩你老子踩不动,踢你老子也踢不动?”推开宿舍门郁明在房里,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郁明说:“才回来?”他这一问我知道许小姐把事情告诉他了,他没算到我排队买票和候车用去了近十个小时。他说:“车上挺辛苦的啊!”我说:“也不辛苦,我就躺在那里睡了一觉。”他说:“那我先跟朋友谈点事。”

  他们在谈一幅画的真伪,那幅画很小,两个巴掌大,是齐白石画的两只虾。郁明说:“这画肯定是有点年头了,不是这几年的,是不是齐白石他本人的笔迹,不敢说,两只虾,谁画不是画?”那人说:“这么生动,好像要跳出纸面来了,除了白石老人,谁画得出?”郁明说:“谁画得出?我拿两张给你看看?”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张画,也是虾子,“这是白石后人画的,他老人家的儿子孙子弟子,还有儿子孙子弟子的儿子孙子弟子,一大堆人都在画,你看这几只虾是不是也要跳出来了?一千块一张,你拿去,你要不要?”那人说:“看这纸的成色,一看就是这几年的货。”郁明说:“所以一千块钱一张。画第一是看作者,第二才是看画。《清明上河图》,张择端原画,十亿你买得到不?现在谁画一幅,也一样生动,十万有人要吗?”那人说:“反正就是齐白石的。”又说,“至少你也不能说不是白石老人的真迹。这样好不好,你在这证书上签个字,鉴定费我增加一倍,两千。”郁明说:“三千,我这是拿自己的名声在赌。如果我确定这是赝品,三万我也不能赌,郁明现在的名声不止三万呢,不是前两年了。”那人说:“您是博士,您是博士,那就三千。”付了三千,郁明签了字。那人小心翼翼地把画夹好,放进提包走了。

  我在旁边看得咋舌说:“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伸出指头比画。他说:“比搞学问好点,跟当官不能比,那真的不能比。”我说:“那是齐白石的虾吗?”他说:“我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就是几十年前的高仿品。”我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他说:“你的钱也很好赚,你怎么不赚了?”我说:“一部家族史,工作量太大了,会耽误我写论文的。”他叹息一声说:“没必要吧,你不写也会有人写,还写得更像那么回事。有什么意义呢?”我说:“小许跟你联系了?”他说:“本来就是我找她的老板,拍了胸脯的。”我很歉疚地说:“唉,我害你了。”他说:“孟老板对字画有兴趣,在搞投资,是我们一个顾主,所以我直接介绍给你。没想到你还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唉,有什么意义呢?又没有人发奖状。钱它到底是钱啊!那数字睡在自己存折上跟睡别人存折上,那感觉不是一回事啊。”我说:“是的,我这个人没有用。”他说:“我还得另外找人呢。”我说:“我害你了,我这个人真的没有用。”

  在火车上我就想给赵平平发信息,把事情告诉她。让她空喜一场,特别对不起她。越是这么想就越不敢发,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开始不那么急着去报喜表功就好了,还不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又犹豫了一天,想打个电话把事情说得清楚点,按了号码觉得还是发信息好,电话是面对面,报个喜那是非常合适的,不好的事,还是躲在信息里比较好。

  信息发出去了,解释了原因。我坐在chuáng边等她打电话过来批判自己,心里很紧地揪着,仿佛是一根铁麻花拧在那里。虽然我也解释了,可我想她不会听我的解释,她整天想着的是钱、钱、钱。这不怪她,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了,到处都需要钱来缓解。过了好久还没动静,我有些失望,批判早晚要来,还不如早点来,我也早点过关。我在头脑中搜索所有的词汇来批评自己,像一个侦察兵搜索在yīn暗处潜藏的敌人,“没有用”,“意志不坚qiáng”,“瞻前顾后”,等等。到了中午她的信息来了:你在哪里?我想难道她没收到我的信息?就回信说在宿舍。她说,回来了就好。这叫我找不着北了,说,收到我那条信息没有?她说,收到了。我说,那你还不批评我?她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有你的想法,不想做的事就不做呗,何况是这种事。我心中一下就松弛了。不仅是松弛,还有感动,这个老婆还是找得好,要得。

  元旦过了我想着下个学期论文开题的事,记起了张维师兄上个学期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题目是《明清之际士大夫风骨及其思想渊源》,对自己有点启发,想去复印一份看看。推开他的宿舍门没有人,我就坐在桌前等。桌上电脑开着,我随意一瞥,竟是写孟老板的,刚开了头,题目是《从一个家族看一个民族的崛起之路》。我吃了一惊,马上掩了门出去。在楼下正碰见张维,躲避不及,就迎上去说:“这么冷你还往外面跑,死劲敲门宿舍里也没人。”他说:“打印论文去了,下期开学就答辩了。”我说:“就搞完了?快枪手。”他推开门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电脑关了。我停在门边说:“你出去没锁门的?早知道我也进来暖和一下,害我在外面冻了半天。有贼呢,电脑什么的一拎就走了,太大意了。”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什么事情都懒得去细想。人gān吗活那么累?到最后反正是一场空,时间之中张维两个字都留不下来。我是不是心态有点老了?”我说:“没觉得你心态老,你心态跟你的脸一样,小伙子一样的,哪看得出是三十出头的人?有什么保养诀窍?jiāo代!”他高兴地笑了说:“诀窍就是万事不上心,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话把人生写死火了。想通了心里就轻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俗,陷到名利场里不可自拔,境界上不去。向你学习,向你学习!”借了开题报告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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